第六十章 收费站
凌晨两点一刻。
拉赫玛尼诺夫(raov)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轻柔的乐声从袖珍收音机里传来。
远处路面黑暗如睁不开眼的梦,没有一辆车。
沪杭甬(上海-杭州-宁波)高速公路hz管理处某收费站3号亭。
这是我在这个255平方的空间里工作的第1460天。我的音乐品味也已经迈向作为一个爱好者的终极目标——古典。
四年前,我选择来这里当一名收费员,是为了“还债”。
父亲给了我自由,但我却终没拿出什么成绩。他嘴上轻易不提,我心里还是很明白他非常想让我进这个他们交通系统的新单位。在已取消了事业单位所谓的“顶职”(1八十年代常见的职称安排方式,符合条件的职工子女顶替父母的职位参加工作)之后,新成立的管理处成为父亲手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一个交通系统老职工的情怀,是让他从农村娃成长为一名机关干部的感恩,是对传统“铁饭碗”的由衷推崇……作为两个儿子的父亲,这才是正确务实的方向。何况高速公路是刚兴起的朝阳产业,效益非常好。
此时的我已没有反驳的筹码,我接过了这跟“救命稻草”。
生活有时候很正经,有时候却很荒唐。从此我的人生变成截然不同的两段,我成了听话的儿子,一个本分的年轻人,进入单位墨守成规,成了我以前鄙视的那一类人。
我甘愿如此还有另一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为了逃避——在另一个时空里封闭自己。尤其是经历了那些刻骨铭心又黯然收场的感情之后。
管理处在东郊,每天班车横跨整个杭城去到那个周边还满是农田的地方,它有个响亮的名字:御道村。但除了村口一家货品奇缺、破败的杂货店,什么配套都没有,前半年办公场所和宿舍还是向当地农户租的。
每天清晨从涂料剥落的民房宿舍里醒来,洗漱完毕进入摆着几张小方桌、墙上挂着“福如东海”之类工艺牌匾的堂屋吃早点;然后再回到另一幢门口停着农用三轮车、当做办公楼的农民房里向领导汇报工作……那场景有点魔幻,总感觉自己是在农家乐里玩家家。
而工作的八小时才是真正的考验。收费工作的特殊性让小小的收费亭就像一个笼子,它让你与世隔绝。三班倒的日子也会让你有时空倒错的幻觉——这都是我想要的。
但我很快体验到了想法与现实的差距。三班倒打断了正常生活的作息,与人的生理习性相悖,我眼前浮现出珠江在化工厂时整天僵尸般的那张脸。难怪管理处的年轻人同单位的情侣特别多,解释了我刚来时的疑虑——在外找对象确实有难度。但同单位的情侣们也并非万事大吉:如果俩人不是同班次,虽在一个单位,也会有整个月见不上几面的情况发生。
我暗自担忧,后悔来错了地方。正当我以为管理处是个前所未有的“大坑”之时,我遇到了一个人,就像吃了魔药一样,我改变了想法。她就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朵儿。
在这之前,虽然我的生命中与许多女孩有过交集,但都阴差阳错,毫无结果。我一度怀疑老天爷安排那些不能在一起的人与我相遇,是否是在让我还前世的债,借此惩罚我;也曾想过可能这些都是考验,目的是让我等待最终那个对的人。
所以,当遇到朵儿,第二种想法顷刻占了上风,我再也不想折腾,就此心甘情愿地安定了下来。
这事儿得感谢山姆。
因种种原因,正处于人生低谷的我,除了不分昼夜的工作,空余时间整天关在家里郁郁寡欢。山姆很关心我——也可能他只想找个玩伴,但通常我会把一个人往好里想,他常拉我出入歌舞厅、旱冰场、游戏房等场所,连上夜班前的几小时也不放过。还有模有样地说这样日子很快会过去,而时间能治愈一切。因为没有第二选项,我相信了。
有次山姆约了我和囡宝去宝石山下的歌厅唱歌,说女伴他包了。我觉得他是在吹牛,但很想去散散心,也想见见囡宝,就答应了。然而,晚上神通广大的他果真带了三个年轻女孩来到了歌厅。一个是他烫着爆炸头的女朋友,另外两个倒清纯文静。我和其中一个短发女孩比较投缘,男女对唱时很默契,问了她名字,她说叫朵儿。
另一长发女孩叫小钰,囡宝很钟意,能入他眼的女孩不多,可能残酷的生活让他开了窍。朵儿和小钰住同一小区,我和囡宝后来又约她俩出来玩过几次。缘分天定,几个月后,小钰和囡宝断了联系,再后来山姆和爆炸头也分了,我和朵儿却好上了。
朵儿是我第一个正式在父母面前亮相的女朋友,出乎我意外,我们似乎都不被双方家长看好。她顶住家里对我收费员这个职业颇有微词的压力跟我在一起;而这一边母亲也觉得我不靠谱,因为她比我小七岁——对母亲来说找个年龄合适的、能马上结婚生子才是正经的。
但是,爱,尤其是年轻人的爱,往往能使外界的阻力变成催化剂。就像春天必定要发芽的植物,那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了……
朵儿单纯而善良,对我颠三倒四的作息时间从无怨言;别看年纪小,心思缜密细致,不管我上什么班,总会想办法与我在一起,并时常用她可爱的小聪明给我惊喜。所以,虽然我三班倒,却没有同单位情侣们的困扰。
朵儿很有上进心,白天在文印店上班,晚上还要读夜大。这是大学扩招前年轻人职场攻略的标准步骤:高中毕业先工作赚钱,业余时间读成人夜大提高学历,然后再去竞争更好的职位。对于这一点我自叹不如。
朵儿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经常会被她的举动和问题逗笑。我认为这是年龄差距造成的,我喜欢这种差异感,喜欢跟她探讨那些不着边际或脑洞大开的话题,她让我轻松自在,重新唤起我面对爱情的勇气。
在情感的泥沼里摸爬滚打多年后,我终于找到了没有负累的、正常的恋爱状态。就像三毛说的:真正的爱情就是不让你紧张。
管理处的同事们对我这个可爱的小女友也非常喜欢,每次班组搞活动都要我带上她。而来自独生家庭的朵儿对管理处的集体生活向往有加,有时她会在赖在女生宿舍不肯回家——说是想睡一睡高低铺的感觉;还穿上女同事的制服、戴上大盖帽让我给她拍照,说这很帅气……
我总把她的可爱当做童心未泯的天真顽皮,后悔当时没能满足她这些要求。这有时会让她不高兴,但就像她含蓄的性格一样,从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我不得不承认:我能在“笼子”里安心呆上四年,朵儿是我的“稳定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