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折翅的天使
每个时刻里都包含着另一个时刻。
我理解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寒冷冬天的雨夜里,那场景过于戏剧化,以至于多年后我回忆起来还如坠梦境一般:寒夜里的街道上,我和琳达伫立在雨中,路灯打在她那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和惨白的脸上,宛如一朵被蹂躏了的梨花。那种残酷的美丽萦绕着我,今生难忘。
而同时,耳畔却奇怪地浮现出雪莉与我分手时,为我点播的那首“空气输送者”乐队《all out of love》的歌声……
心心念的唱机因为我在知源书屋的充实日子而耽搁了。我再想起来时已经是圣诞舞会一个月以后。
那段时间比较空闲,除了工作,业余时间基本上在与云嫣殷红孟寒囡宝他们打牌麻将或舞厅当中虚度而过。与云嫣的海聊也遇到了瓶颈:我们好像把一生的话题都聊完了,失去了新鲜感。加上我们的个性完全相反,情感上也没任何发展。
年终奖刚发,望着满柜子的唱片磁带,觉着我也应该有对“质”的追求,就想搞台唱机来填补空虚的精神。想象着自己也成了发烧友,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无“底洞中”。
唱机的品牌已经锁定:珠江牌,功放和音箱还要需要参考。当时找不到珠江,去他家没人,也不知他日班夜班,单位电话也是有问无答。我只能想到另一个人:光。第一次去他家时对音响设备一窍不通,经过一年多的耳濡目染,现在也知点皮毛,想着去拜访他,听下前辈的建议。
光是单位劳模,怕他下班晚,我特意在七点半出门。不料半道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好在包里有伞,一边打伞一边骑车。十字路口被交警拦下,比我还年轻的交警说这样不行,要么淋着雨骑,要么打着伞走。年轻人很轴,在我发现与他争执是在浪费时间后,只得照做,打伞推着车,直到出了他视线范围才上车骑行。
到宿舟河下已八点多钟,我推自行车下桥,刚到河边的石板路上,就看到前方路灯下两个人影跌跌撞撞过来,似乎还伴着争执的声音。当下心里咯噔一下:来人正是光和琳达。赶忙连人带车闪到墙角边。
俩人似乎是谈崩了,琳达拂袖而去,光拿着雨伞追在后面像要给她挡雨。琳达回身跟他说了些什么,转身快步离开,雨伞落到了地上。光没去追,在雨里站了会,像是在思考什么,直到伞快被风吹入河里时才弯腰捡起,怏怏回屋。
我有两个选择:往光这边走或往琳达这边走。当时我想着是不是能够帮他们挽回一把,我锁上车,坚定地往琳达离开的桥头方向追过去。事后我想起这一幕,感觉到我的决定根本没经过大脑:完全是潜意识的反应。
我三步并一步上了台阶,看到琳达孤单的背影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走着。我跟在后面。她双手抱臂,低头而行,长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
雨夜里,一阵轻柔的吉他声清晰地在我的耳畔响起,就是雪莉和我分手时为我点播的那首《all out of love》:
“i&039;m lyih my head on the phone(独自躺着头靠着电话)
thinking of you till it hurts(想你想到心痛)
i know you hurt too but what else we do(我明白你也受到伤害但又能如何)
tormeorn apart……”(除了心碎与折磨)
江南的冬雨凄冷彻骨,夜里的街道空旷无人,琳达踽踽独行的身影更显柔弱孤寂,让人生怜。
我尾随她来到了公交车站,车站除了块站牌啥都没有,边上也没地躲雨。琳达抱着双臂蜷缩在雨里,从嘴里呼出的热气看得出还在抽噎着。
一样东西遮挡住琳达头上飘落的雨丝,那是我伸出去的雨伞。她回身看到我,我也看清了她。
路灯打在琳达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和惨白的脸上,水灵灵的大眼睛流露着让人心痛的美丽,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湿漉漉的发丝沾在额头,宛如一朵被蹂躏了的梨花。虽然有些许意外,她似乎不再矜持也不想掩饰,毫无保留的眼神把深深的痛楚传递给了我,好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一把尖刀刺入。
我的心隐隐作痛,怕自己控制不住——确实也没有面对的勇气,残忍地移开了视线。
“it would make me believe what tomorrow g(那会让我对明天充满希望)
&oday doesn&039;t really k really know(然而今天真的不知何去何从)
i&039;m all out of love, i&039;m so lost without you……”(我已与爱绝缘,失去你让我感到迷失)
歌声还在继续,我感到了相同的痛苦吗?当时的我无法解释。
每个时刻里都包含着另一个时刻。原来以为这与多维空间有关,而实际上它就在我们身体里,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大脑的海马体中。当外界感应让神经中枢发出信号,信息传送到大脑的之前的同一个地方,形成“关联记忆”。这是多年后偶然看到的科普资料,它证实了大脑对不同人的记忆其实都有暗中的联系。
在寒冷雨夜的车站,小小的伞已遮挡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和疼痛。我想我该做些什么,就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琳达。她默默接过,把脸转向马路,擦拭眼角的泪和发梢上的水珠。
“没办法挽回了吗?只要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我尽量把声音变得柔和,不让她感到突兀。
“你都看到了?”她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鼻音:“没结果的事,拖着更残忍。”
我想起生活就是绞肉机这句话。
“看来我也得学雪莉——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她美丽的眼睛空洞无神。
走吧,都走吧!我心里在喊。有人为了逃避现实躲进爱情的躯壳里,有人为了逃避爱情而躲进另一个时空的现实里,其实除了自欺欺人什么都未改变……
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需要逃离来终结的感情?!我诅咒这个世道,再他妈的下去我都快成诗人了——虽然我不讨厌诗人。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情绪有点急躁,我的说话声也大了起来。
“你可以去问大卫,他不是你哥们吗?”她冷冷地反驳我,看样子在她那里是无法寻到答案了。
我想我不能再去刺激她了。
“你们也算是努力过了,缘分未到吧……也许是天意……或许明天就有转机……一切都会过去的。”咳!我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她没作声。时间也到了:公交车来了。
我把伞留给了她,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是除了伞我唯一能给她的。
她接过雨伞,手冷如冰。而眼里有了些暖意,声音也温和起来:“我会没事的。谢谢你!”
她上了车,在关上车门前给了我一个回眸,就像黑暗里两颗孤寂的灵魂碰撞燃起的一朵火花,把我和她的心连在了一起:没错,那一刹间,我仰视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坠落凡间的折翅的天使,被该死的公交车带往冰冷黑暗的深处……而我,却只能旁观。
我没有再见过琳达。这个短暂回眸,成为我和她之间最后的一眼。
我的脑际一片空白。
寒夜中街上只剩我一人淋在雨里。回过神来的我,权衡着是不是还要到光家里去。我茫然抬起头,心口砰地一下,顷刻间呆若木鸡-——
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光撑着伞,兀立在雨中看着我。眼镜镜片在路灯下闪着寒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