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生日
自从小青离开湖畔后,我很少在八楼“望湖厅”逗留。总是匆匆干完活就下楼,即使窗外是最美的西湖的秋色。
这天我刚完成工作,在工作电梯厅等电梯时身后有人在叫我。我回身,原是同一批进湖畔的厨师闻涛。培训班时我发现有个人与我技校同桌小孙非常相像,就记住了他。工作后因“厨房重地,闲人莫入”这块牌子打消了几次我找他的念头。而此时,他却在这块牌子后面向我招手。
“没事,进来!”他把犹犹豫豫的我拖进了厨房。还没到饭点,厨房里没什么人。
闻涛是“望湖厅”餐厅的面点师,专做包子、面条、点心之类。他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一屉小笼包:
“快吃,刚做的。”
我从没受过这种待遇,受宠若惊。但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明白了他如此好客的用意。
“听说你开了家唱片店?卖得很火,发财啦?!”
“是啊!生意太好,老板一脚把我踢了,早不干了!”我徒手抓起一只小笼包塞入嘴里。可能是现做现吃,什么“楼外楼”、什么“知味观”?都得靠边站……那滋味绝对是“天下第一”!
“你手艺真行啊!”我赞不绝口,又抓起一只。
“啊?我还想着跟你入股呢!”闻涛抓了抓自己的寸头:“你说业余时间里,现在有什么小生意可做呢?”
这可问倒我了,也可能我只顾着吃,没认真思考。两人(主要是他)绞尽脑汁说了几个项目都不现实,不是没钱就是没时间。这时他说:“本钿小的……卖外烟也不错吧,你看龙翔桥那几个外烟摊生意多火!”
“你有进货渠道吗?”我嘴里嚼着小笼包,含含糊糊地问。
“我知道在哪儿进,但不知道该在哪儿摆摊。”他锁着眉头:“我家在莫干山路马路边上,下午四点以后鬼影儿都没!”
“有了!”当第五只小笼下肚,我用油腻腻的手一拍他的肩膀,眼前浮现出三爹和二叔的身影。
休息天我和闻涛凑了几百元钱,坐中巴车跑了趟西兴镇。在一爿快倒的危房里一个神经质的中年妇女手里进了两条“白万”(白色万宝路),说是紧俏的“红万”断货。
可能不是熟客,那个肤色黝黑的女人眼里充满着面对两个工商卧底的猜疑。张口就说没有,后来又说了些我们没能听懂的当地土话,看我们还傻站着,亦或辨别出我们不是卧底的某些标准,让我们等着。自己跑到隔壁砖墙已然倾斜的、废墟般的空屋里摸索了一阵,以地下党传递情报的神情拿来一个黑色包裹,剥开几层塑料袋子,两条“白万”才现了真身。
我们拿着黑色塑料袋里的两条烟,来到了柳浪闻莺公园后门的绿杨路上。湖畔宾馆在这里有一个小花圃,是宾馆花卉植物培植、轮换的基地。常年有三爹和二叔护理。
说起这两位足以拍一部喜剧片。他俩都是来自农村,带点亲戚关系,三爹六十五,嗜烟如命,是个烟鬼,但对带嘴的烟嗤之以鼻;且不善酒,喝汽水也会醉。二叔四十八,自称酒神,酒量惊人,每餐必酒;期间(1959-1961年)喝过酒精掺水,却闻不得烟味,闻到就犯头晕。两人常年住在小花圃里,井水不犯河水,到也相安无事。
奇的是三爹来的那个村庄的男人都是以烟为乐,村头小店香烟品牌五花八门,酒却只有料酒;而二叔的村子里无论男女均好酒,小店里各式大曲、佳酿眼花缭乱,烟却只有两种。两人刚来时说的这个桥段差点没把我笑岔气。日常生活里他俩也是笑料不断,这里不再赘述。
我的主意是让整天鸟事没有的三爹和二叔在公园门口摆烟摊。烟的利润约百分之五六十,公园人流量大,可以让他俩拿些提成,我俩该干啥还干啥。闻涛说这个法子好。但我心里隐约觉得让烟鬼三爹来卖烟犹如让猫去卖鱼,总有点不太靠谱。
云嫣的家在天水桥。美国著名传教士、外交官、燕京大学(现bj大学)创始人司徒雷登(johuart,1876-1962)故居附近的一条弄堂里,粉墙黛瓦内整个合院都属于她家。
她说那是他们的租屋,至少清末已住在这里。解放后这类房产变更为公房进行再分配,改革开放后又归还了部分,属于私房。但几十年的风雨,建筑整体结构已被改建得七零八落。
大门是后开的,在西面一堵有些年头、气派的风火墙上。进院左侧坐北朝南两层砖木结构主屋,白墙黛瓦,基本保持了原貌。
楼下内外两进客堂,边上各有偏室,楼上三间朝南的作卧室,由木栏连廊相通,相当于一个狭长的阳台。西面两间砖瓦结构厢房,应是后建,是餐厅和客房。坐南朝北三间毗屋分别为厨房、储藏间等。东面一堵粉白矮墙,一扇小门通往墙外的二十几方的小花园,尽头一棵浓密的香樟树,墙边种着爬山虎,中间是几垄菜地。
我绕前转后走了几遍,才大约搞清楚具体的结构环境。这让我开了眼:这不是地主家吗?
还真是。云嫣说他们家以前也属望族,做丝绸生意,解放前上仓桥还有个绸庄是他们家开的。
“早年花园外的房子也是我们家的,五十年代成了公房,只留下现在这规模了。曾经的绸缎庄后来成了集体所有,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云嫣继续:
“当年我爷爷被我曾爷爷骂得要死,说他败了百年家业。但这不能怪我爷爷,时代变了。我的堂伯变卖家产去了台湾,去年来探亲,手上戴的是劳力士,钱包里装的都是美金。而我们家,爷爷死后,到我爸这辈基本上连老本也快啃完了……”
没想到她看问题还真犀利。我的家庭状况让我以前从没考虑过这类事情,现在想想我家的发展轨迹正好成了云嫣家的对立面。我父亲出生“贫农”——却赶上了好时候:这在“越穷越红”的年代绝对是一个好标签,不但走出农村到城里的工厂当了工人,还娶了城里的姑娘成了家,住进了单位分配的原本大户人家的房子,日子一天天红火。正是一个时代让两类人走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我竟然一时看不清这社会是不是进步了:如果说是进步了,就不会出现云嫣家这样的衰败景象;如果说是退步了,就看不到我父亲从一个农村娃成为城里人、成为机关的一名干部,也就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了。
这是云嫣十八岁生日那天,下了班我早早来到她家,她带我看她家的房子。
我给她送上了礼物:“迷你厨房”礼盒,她很开心。我说:“那天去玩具店买这个玩意时,营业员问我给几岁的小孩子买……我想了会说:五岁!”
“去你的!”她捏起粉拳作打状。
门口一阵热闹,萍姐带着同是二楼的殷红、张莹和一个叫阿杜的男员工一起来了,说艾玛值班来不了。不久囡宝和孟寒也到了,最后来的是半吊子情圣冬子——怎么哪儿都有他!
我对冬子所谓的理论实践功亏一篑,现在雪莉也走了,他“半吊子”这名头恐怕是拿不掉了。
大家坐了满满一桌。云嫣母亲厨艺了得,葱油鲥鱼、龙井虾仁、豆豉蒸排骨、菌菇本鸡煲、大闸蟹……都是硬菜,且只有饭店才能吃到的料理,大家赞不绝口。
云嫣的父亲年轻帅气,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他从储藏间搬出一坛陈年佳酿,用木捶打开酒坛上的泥封:“这善酿酒起码有十年了,我八三年从绍兴拉了半卡车,那酒厂倒闭了。但酒是好酒。”
他用竹筒做的勺子从坛子里舀酒给我们斟上:“善酿酒是酒中珍品,它与加饭酒不同之处,是以陈酒代水,用酒酿酒,味道特别醇厚。”到底是讲究人,品酒都是头头是道。
倒在杯子里的酒呈琥珀色,酒香四溢,十分诱人。可惜除了冬子、孟寒和我,其他的都不善酒。
餐桌上氛围有些生冷,主要是新来的几个和冬子他们不熟。云嫣在众人面前也变得矜持起来,囡宝和
我平时就不爱说话……
为了活跃气氛,萍姐拿起酒杯,指着冬子和孟寒:“这里除了你们俩不是二楼的,其他的都是,来我们二楼的干一杯!”
“慢着、慢着。”冬子摆了摆手指着我:“这位也是二楼的?”
萍姐笑道:“当然,他是我们二楼的名誉员工。”
殷红、张莹、囡宝都偷笑了起来,阿杜却略有尴尬。于是,二楼五个加上我一起干了一杯。云嫣母亲
不时端上美味佳肴,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美食上了。
席间我问冬子:“晓玲怎么样了?”
“哪个晓玲?”冬子装傻,还不忘反击:“你什么时候成二楼成员了?我明天去木匠那里投诉:老是来我们客房部骗姑娘。”
旁边孟寒嘴里差点喷出酒来。
没想到蛋糕居然是阿杜带来的。他也是新员工,年轻帅气,冷峻寡言,以前没有在意。吹蜡烛前云嫣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许了什么愿。
吃完蛋糕,孟寒提议打麻将,殷红他们要去舞厅,于是两人石头剪刀布,殷红赢,大家就一窝蜂出门去附近的体育馆舞厅。舞厅很大,氛围却不好,常规的舞厅音响设备不足以支撑四五千人的巨大空间,舞曲声仿如隔了遥远的重山传来,灯光也很普通。本想着能和云嫣跳几曲,但她好像故意躲着我。看阿杜的神情,我似乎看出点名堂来了。
孟寒一直抱怨不如打麻将,我表示赞同。云嫣便硬拉了殷红,四人离开舞厅又折回“地主”家,玩到夜半才散。
回家时与殷红同路,她告诉我阿杜是在追云嫣。我说我常来二楼怎么没注意到。她笑出声来,说:“那当然,你眼里除了云嫣还能有谁啊?”
我有些吃惊,旁观者清?解释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也不是,应该只能算是聊友。”心想:云嫣比我小五岁,我和她除了了无边际的海聊,其他的太不合拍了。
“这话你自己信吗?”她看我。
望着她真诚的眼神,我也有点糊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