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亭
“小姐,你在哪啊?”
紫堇低声呼唤着。
隔着数丛芒草,也难怪她看不见我。
“小姐,你可别吓……”
话未说完却突然停了。
发生了什么?
太液池北的这个未名小沙坞,野草重生,平日里应该是没有人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沙沙声响,紫堇总算从芒草后绕出来了。
回过头去,果然见紫堇呆立在那里。
眼前景象,实在太出乎意料。
沿向东北方蜿蜒而去的小溪两岸,白沙上,大片的白芷,层层落落。
美不胜收。
东风轻寒。
“小姐……这里……从瑞香阁……竟是看不到的。”
紫堇有些结巴地说道,不敢相信地眨了下眼。
俯下身,掬起一小捧细白沙,任纤细的初春阳光轻轻落在纯白的沙上。
“有几分相像呢,小姐。”
“嗯。”
轻抬起手,任细沙从指缝间缓缓落下。
确是有几分相像。
千里之外的千镜湖。
静草坞。
“昨儿小姐的花灯可好看了,紫堇觉得比去年的还要好看呢。”
“宫里的纸自然要好很多。”
“小姐……”
“紫堇,你想太多了。”
我轻笑道。
“今儿已是元月十六,入宫这么些日子。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小姐……”
“不说这个了。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小姐……”
紫堇微皱了眉,走近身。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渗过初春湿寒的空气传入耳中。
“那边……亭子那边有一缕青烟夹着纸灰……大概是——”
“不过是一只鸟,就把你吓得话也说不清了。”
我出声止住了紫堇。
紫堇会意,点点头,改口道:“小姐说的是。刚才那边不过是突然有只鸟飞起来,竟把紫堇吓到了。”
在宫内,私下焚烧纸钱一类以祭奠亡人是禁止的。
但这里已经算是宫内最荒芜的地段之一,碰到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小姐,要不我们从这里回去吧。”
紫堇望着白芷丛中若隐若现的一条小径说道。
“从这里,若也是往东,也不知是否有水鸟暗栖丛中。怕你还得被吓。不如就从原路回。”
我说完,轻轻蹲下,伸出右手五指轻轻触了下冰冷的水面。
从这里往西只剩了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再往西便是朱墙隔着的观心阁。小树林间倒是有条道直通宫城北的东城门英华门。不知在祭奠谁的那人,几乎只可能是从东面来的。
既然不论从哪条路回去,都有可能碰上,不如仍旧走正道。
“小姐,我听梧桐说,这里……”
从清晨起来之后,紫堇就一脸愁云惨淡的模样,料想也是因为听太监宫女们说了些什么。
忍了这么久,总还是说出来了。
太液池北,有个地方,下人们私底下都传说闹鬼。
那个亭子。
却没有人说得清,亭子到底叫什么名。听起来,只像是一个破败到连名字也消失了的亭子。
【柳亭】
清晨穿过晨雾经过亭子的时候,抬头见朝南面的亭檐下悬着一块黑底绿字的牌匾。
柳亭二字,倒是十分相符。
太液池北,这一带,尽是正含苞吐芽的芳柳。
传说闹鬼的地方,必定人烟稀少,因而也正是散心的好去处。
“小姐,你看!”
紫堇惊叫道,指着天空。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澄蓝的天空中,一只五彩燕被风卷着上下漂移,正跨过太液池自东南向西北而来。
削竹为鹊,成而飞之。
好漂亮的风筝。
两侧燕翅后又各悬着一长串色彩斑斓的纸环。
妍丽娇媚之姿,应是某位妃子所放吧。
“可惜,这么好的纸鸢,线竟然断了。”
紫堇颇有些可惜地叹道。
“可惜么。”
逃脱了束缚之后,片刻的自由,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孤寂。
任岁月磨灭痕迹,也不知要多少个春夏轮回。
还不如被火焚尽,剩了灰烬随风去。
“啊,它下来了!”
紫堇低声惊呼。
“这风也真奇怪。”
紫堇正说着,风筝已飞过头顶,落到了柳亭附近。
“紫,我们回去吧。”
我转回身道。
若有人寻了风筝来,我可不想被碰见。
“是,小姐。”
紫堇收了下巴,微笑道。
沿芒草丛间的空隙往回走着。
许是走得有些过急了,右手手背竟被芒草叶锋利的叶沿划了个小口子。
“小姐——”
紫堇着急道。
我挥挥手,并没有停下脚步。
眨眼间,水愈术下伤口立即愈合了,皮肤光滑如初。
接了紫堇递过的白绢,将血拭去。
但已来不及了。
“纸燕儿你在哪儿——”
娇细的女音隐约从东面传来。
即使声音满溢着焦急,听来也如娇嗔般的。
隔了几丛芒草,刚好能看见柳亭时,一个樱桃色的背影经过柳亭往北跑去。
那位寻风筝的妃子。
“小姐。”
紫堇说着拽住了我的衣袖。
“怎么了?”
紫堇拽得有些紧,我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那里……就是刚才见到青烟的方向。”
紫堇不安地说道。
“娘娘……娘娘……您在哪儿……”
焦急的喘着气的声音。
东面又有人过来了。
是追着那位妃子的侍女吧。
我摇摇头。
不管刚才那位私自祭奠的人走了没有,都是无关的。
“我让你上去你就去!你敢违抗本宫!”
尖细娇媚的女音,微微有些颤。
看来那个私自祭奠的人还未走。
“你这贱人!让你去捡你就去!”
只是——
我叹了口气,绕过柳亭也向北走去。
宫内众妃嫔中,地位最尊的是晓仪宫徐德妃,略在她之下便是云福宫巧淑妃。
再下便是众妃。妃以下,便是贵嫔。贵嫔以下,即是昭仪芳仪等各仪。各仪以下,是美人。美人以下,是采女、才人。最末则是更衣。
巧淑妃听闻性情乖巧。此刻高声叫骂的那位,不可能是巧淑妃。
过了转角,视野突然开阔。
柳亭向北的尽头,是一个湛蓝的小水潭,小水潭南面就是小道尽头连着的白沙滩。
白沙滩东南角,刚才跑过去的那位樱桃色绸裳的妃子一手叉腰背向站着。
她的脚边,跌坐着一名正抚胸喘息的女子。
掀翻了的小香案,笔墨纸笺散乱一地。
刘美人——
她怎么在这。
躲在这里私自祭奠,是她呢。
刘美人低着头,面色苍白,艰难地喘息着。
叉腰站着的妃子却仍不依不饶地骂着。
“这位娘娘。”
我屈膝福身道。
“你是谁?!”
樱桃色绸裳的妃子转身,盛气凌人地瞪向我,尖声问道。
乌发高盘,上戴芍药缀珠金簪、花盛百蝶银步摇,浅桃色绣金燕纹抹胸下酥胸微露,樱桃色云纹丝绸水袖裙更衬得窈窕身材。
娇媚逼人。
“寒雪无意冲撞娘娘。只是不知娘娘因何事如此着急?”
“……你!”
听到寒雪二字时,精心修饰过的一侧眉挑了下。
“桃妃娘娘!”
话语未落,背后冲出了个暗青色缎衣的宫女,冲到那妃子面前后便急急跪了下来。
桃妃陈桃。
原来是那位圣宠正盛的陈妃。
“桂儿,你都干什么去了!”
陈妃紧皱眉高声训斥道。
我走过去,扶起了跌坐在地的刘美人。
“这是仙芝丹,服下之后会好些。”
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青瓷小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喂刘美人服下了。
紧接着青瓷小药瓶却被陈妃伸过手打翻在地。
“麻烦寒妃去把那个拿下来!”
陈妃怒目道。
腮粉本应正好的两颊,涨的通红。
附近一棵高大的柳树顶,五彩燕正卡在那里。
“陈妃娘娘还是等其他人吧,这树这么高,寒妃娘娘可不会——”
紫堇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伸手拦住了紫堇。
“这点小事,陈妃娘娘不必言谢。”
我微笑道,连手也懒得抬,五彩燕便咔哒一声,往外移了数寸,落了下来。
陈妃双唇紧抿,却止不住愤怒的颤抖。
“我们走。”
“桃妃娘娘,那纸燕儿——”
“那破玩意儿谁稀罕!”
“可是娘娘,这可是圣上刚刚赐给娘娘的——”
“我说了不要!你也要忤逆我吗?!”
陈妃怒道,狠狠瞪了我一眼,扭头走开了。
本应粉面桃腮、举止动容的美人,却如此容易动怒。
真是可惜了桃花。
“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侧过身问道。
“嗯。多谢寒妃娘娘相救。”
刘美人屈膝福了一福,声音孱弱。
“美人客气了,看美人身体不适,要不让紫堇先送你回去?”
“谢娘娘关心,但依儿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刘美人浅浅地微笑道。
“依儿?你的名么?”
我问道。
“让娘娘见笑了。”
“很好听呢。以后私底下我就叫你依儿好么?你就叫我雪儿吧。”
“嗯。”
刘美人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轮廓柔美的杏眼尾微微弯起了个细小的弧度。
笑了。
“雪儿。”
刘美人低声道。
“依儿。”
说完,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娇弱的病美人,贝齿微露。美若带露梨花般的清淡笑意。
低头间,只见竹青色衣裳的腰间系着一只玉色长竹笛。
刘美人注意到我的目光,却未言语,只是眼神间流露着悲伤。
就这样静静立着,过了好一会儿。
不知何时变了灰色的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
俯身扶正了小香案,拾了笔墨纸笺,摆放好。
小香案旁边,一簇灰黑色的痕迹。
是刚才焚纸钱留下的痕迹吧。
“一位故人。”
刘依儿轻声道。
“故人?”
“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刘依儿骤降了温度的声音,蒙着湿寒的雾般,淡淡哀伤。
“这里是初见的地方。”
浅浅的,怀念。
刘依儿微抬起头,凝望着黯淡的空气中缓慢飘散着的清雪。
薄唇失了颜色,几乎如脸一般苍白。
粉黛未施。谨以素颜缅怀故人。
“本应吹一曲浣溪沙,却不能够……”
刘依儿淡淡地说道。
苍白的面容,木然了的悲伤。
因为悲伤太重,所以,不能够么。
“不,我还是吹吧……嗯,还是吹吧。虽然只会被他笑呢。”
刘依儿微笑着轻声道,取了玉色长竹笛在手。
竹笛尾系着的石青色缎带,随风上下飘动。
悠扬的笛声轻轻绽开。
细长的手指,如若无人般灵巧地抚按轻抬。
鹅黄色的新嫩芽苞,纤瘦的柳条,在微寒的清雪中轻轻起舞旋转。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空灵的笛声。余下的一切,都失了声,只是安静伫立着。
曲毕,刘依儿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默默地收了笛。
“好美的曲。”
我轻声道。
刘依儿轻轻摇了摇头。
“不及他万分之一。”
黯淡的光线间,清雪飘散。
“不说这个了。”
刘依儿说着眨了下眼。再睁眼时,满溢哀伤的眼眸,又回复了先前木然的神色。
“曲儿也吹了,该轮到雪儿了。”
“轮到我了?”
“嗯,诗词曲赋。这一曲了了,雪儿也该作个一诗半词吧。”
依旧孱弱的声音,却隐约透着一股小小的顽皮味道。
隐约间所见,或许就是很久以前那个原来的她吧。
“好说好说。依儿别笑就是了。”
我笑着应道,拾了一只小木棍,开始在白沙滩上一笔一划地写。
【绿水浅香霜浸衣,轻黄纤瘦柳初芽,微漠清雪草依依。
柔意绵绵春弄碧,堪折花未渐寒里,东风一梦愿君惜。】
“也是一曲浣溪沙呢。绿水浅淡清香,柳芽初出,微漠清雪间碧草依依。尤其‘堪折花未渐寒里’一句,好漂亮。”
“见笑了。只是雪儿已经写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依儿了?”
我笑道。
“两位娘娘这是在斗诗呢。”
紫堇也笑道。
上一次斗诗,还是去年元日时,和伈儿一起。
“还是饶了依儿吧。”
刘依儿微笑道,眼神却又莫名地泛开了哀伤。
“依儿……已经不再写诗了么?”
我轻声问道。
“嗯。很抱歉。”
刘依儿轻轻点头。
刹那,眼角,隐约泛起的晶莹泪光。
下一瞬,却又回复了木然。
“没事。听了依儿刚才神仙般的一曲,心下已是很惶恐了。”
我岔开话题,但刘依儿的脸色却依旧愈加衰弱。
苍白得能看见纤细的青色血管。
“紫堇,你先送美人回去吧。”
我吩咐道。
我还要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紫堇点点头,扶了刘依儿往回走。
等听不到紫堇和刘依儿的脚步后,我才向西北方走去。
芒草丛后——
斜倚柳树侧身坐着正自斟自饮的那人——夕渊?
披散着的银色长发,若妇人好女般精致的面容,不会是别人了。
夕渊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我一般,仍旧神情淡漠地自斟自饮着。
“你在缅怀的这位故人,和刘美人祭奠的,是同一位吧?”
我问道。
夕渊没有答话。
过了很久,拾起身边的一只酒杯,斟满,侧过身,向着我的方向举起银酒杯。
薄唇微弯。漆色的眼眸深处,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
我走过去,也坐了下来,接过酒杯。
入口微醇,回味清苦。
漆州清米酒。
这般清苦回味,与所有其他清米酒都截然不同。
岂料酒劲却比以前喝过的清米酒都要大,刹那间脑中只剩了昏昏沉沉的钝感。
醒来的时候,清雪已止了。
天空却未恢复之前湛蓝,仍旧是一片苍茫的铅灰。
身子暖暖的,低头一看,银色斗篷正盖在身上。
身边,只剩了一只银酒壶、两只银酒杯。
再抬头,西北角的一棵柏树枝杈深处,正坐着浅灰色锦衣的夕渊。
站起身,将斗篷叠好,放在酒壶边,微微笑了下,转身离开了。
经过柳亭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又飘散开细碎的清雪。
亭柱上写着的对联,朱漆斑驳间,已看不清了。
只隐约能辨认出夹在中间的“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八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
昔今两隔。
只剩了这清雪依旧。
我轻轻摇了摇头,心情如浸了水般沉重。
莫名的沉重。
得罪了恩宠正盛的陈妃,接下来,真不知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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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小雅·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