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在发现自己穿越到书中世界的那一刻, 姜舒就有想过他或许能见到自己笔下的主角了,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对方。
邢桑此人, 姜舒对他的感官很复杂。
首先对方是自己所创造的人物, 夸张点,说是他的亲儿子也没错, 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对方。
但也正因了解,他知道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羯族青年是怎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危险分子。
若要用八个字概括邢桑的人生, 那便是“天性不仁, 残暴无情”。
他聪明且善于伪装,天生怀有强大的军事才能,却没有将这样的能力用上正途。
他从底层爬上顶端的帝王之路可以说是以无数的杀戮和鲜血铺就, 妻子、岳父、恩师、下属……所有对他有过帮助的人, 最后不是被他利用就是被他杀害,活脱脱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得不说,当初在构思这样的主角时, 姜舒是觉得很爽的,但现在, 他看着对方的这双孤狼一样的眼睛, 只觉得心里发寒。
“姜掾, ”见姜舒站着不动, 郡兵不由出声提醒,“若是无事, 我便将他带走了。”
郡兵的声音将姜舒拉回神来。
“再稍等片刻。”他道。
虽然打心底并不想和主角有过多接触, 但在瞬息之间, 姜舒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要把此人看在眼皮底下, 不能让对方走上书中的道路。
不仅因为这条道路上充满杀戮,更是因为他现在是魏国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和未来的邢桑就正好站在对立面。
书里的大夏国的确平定战乱,统一了天下,但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在邢桑的统治下,那更像是一个巨型的战争机器。
重武抑文,全民皆兵,百姓不事农桑,而被逼迫着整日修建城堡、铸造兵器……种种极端政策导致国家内部矛盾重重,必须要不停地向外扩张,掠夺他国资源,才能勉强维持国内秩序,而这样的掠夺一旦停止,整个国家就会迅速崩溃。
他不能看着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
“你杀过郡兵吗?”做出决断后,姜舒询问。
邢桑不作声响。
郡兵替他回答道:“他未杀过,杀过咱们兄弟的都被分到了另一批,他们要去做的活更苦更累。”
姜舒点了下头,说:“把绳子给我。”
郡兵疑惑,却也不敢反抗命令,犹豫一会儿后还是乖乖把绑着羯人的麻绳的一头交到了姜舒手中。
姜舒牵着绳子,也不看羯族青年的脸色,转身对郡兵道:“带我去见魏掾。”
“奥……诺。”
·
“你要带这羯奴回去?”魏灼挑起眉,视线在羯族青年的脸上转了一圈,颇有些不解。
羯人样貌古怪,眼窝深邃而鼻梁尖挺,给人感觉锋利得像一座断崖,十分不符合时下喜爱温润俊秀之风的魏人审美,因此他也不会觉得姜舒是看上了这羯胡的长相。
“不错。”姜舒点头,没有多解释什么,只道:“他没杀过郡兵,劫粮草也是被匈奴所逼,我看他年纪还小,一辈子蹉跎于劳役未免可惜,便想带他回去做个僮仆。”
可这世上干着苦力活度过一生的魏国人要多少,为何要带个羯人回去?
这话在魏灼喉间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沉默片晌,魏灼还是答应了对方这个请求。
左右只是个羯奴,放在市场上连一斛米都不值。
况且姜舒是化解当初粮草危机之人,既然他都不在意这羯奴的身份,魏灼自认也没什么可劝说的。
于是,姜舒就这么不费丝毫工夫地把邢桑带回了郡府。
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姜舒都没有和羯族青年有过半句交流。
直到回到郡府后宅,下牛车后,姜舒才看向被僮仆牵着绳子的羯胡,开口:“我要你做我的书童,你可愿意?”
因为走了太久的路,身体又瘦弱,羯胡青年此时几乎虚弱得没力气说话,闻言只是抬起头朝姜舒扯扯嘴角。
“你若是不愿意,我便将你送回军营,继续当你的俘虏,”姜舒不带感情地说道,“不过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或许有一日你可以重获自由,去服劳役,今后可都得被官兵看押着过完一生了。”
邢桑垂下眼睑,声音沙哑低沉:“我愿意。”
虽然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姜舒却没有丝毫笑意,朝一旁僮仆示意道:“解开他的绳子。”
“诺。”
捆在羯胡身上的绳子绑了太久,解下时,可以看到对方的手脚皮肤皆被麻绳磨破了皮。
姜舒扫了眼他手腕上的伤痕,淡淡道:“跟我来。”
回到宅院中,姜舒先让之桃给邢桑送些饭食来,又命人收拾出院中空置的杂役屋给他居住,并送去了热水、伤药与干净衣服,命令对方整理好个人卫生再来见他。
邢桑在山上藏匿许久,被抓后又一直赶路,已经不知多久没洗过澡,身上的污垢都积了厚厚一层。
待他吃晚饭,又彻彻底底地清洗完身体和头发,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彼时姜舒正伏案处理公务,见到收拾干净的羯胡被之桃领着进门,便朝对方招招手:“到我面前来。”
也许是填饱了肚子又换上了干净衣物的缘故,邢桑身上那股不受控制的野性气息消退了许多。
但当他走到案前时,趴在案桌上的小五仍是受到了威胁一般,耸起脊背盯着羯族青年。
邢桑垂落视线注视着猫,突然龇牙冲猫做了个恐吓的动作,吓得小五陡然直立起身,飞快地窜出了几米远。
姜舒轻啧一声:“你吓它做什么?”
邢桑闭口不言。
姜舒同他讲道理:“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才报仇,它既然没有惹你,你为何要去惹它?”
邢桑忽而抬眼,口吻嘲讽地说:“我与阿母也没惹过匈奴,他们为什么要抓阿母,为什么要□□鞭打她,将她折磨致死?”
姜舒闻言一愣,旋即心中情绪缓缓沉了下来。
原来剧情已经进行到此了。
其实邢桑并非一开始就是冷酷无情之人,他会变成之后那残暴不仁的性子,有个很大的因素,就是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被几个匈奴士兵鞭打成了一滩肉泥。
书中主角的出场时间点是在巽阳被攻破以后,那时他的母亲已经死亡,邢桑在匈奴营中忍辱负重多日,终于找到机会鼓动羯奴反叛,杀守卫,烧营帐,逃出匈奴大营。
此时距离时间线上巽阳沦陷事件的发生还有几个月。
姜舒原本抱着一丝希望,邢桑的母亲还没死,那么兴许他可以教导面前这个青年培养出正确的价值观,教会他何为忠义,何为善恶,那么哪怕有一日对方还是走上了争王争霸的老路,也能以正确的方式发挥他的才能。
但没想到,他母亲已经死了。
目睹唯一的亲人以那样残忍的方式离世,给邢桑的打击是巨大的,姜舒还真不太有把握把这种情况下的主角引导回正途。
但既然他已经把人带回来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所以他们是恶人,”姜舒轻轻地叹了口气,“匈奴无故杀你亲人,你该去找他们报仇。”
说罢,见面前青年眼神中腾起戾气,他以平稳从容的语气安抚道:“你该去报仇,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你形单影只,单薄又弱小,你去找他们报仇,不过是去送命。”
“那我要怎么变得强大?练武吗?”
“练武,还有习文,”姜舒回答,“练武可使体魄强健,习文能使内心强大,唯有从内而外地武装起自己,你才有报仇的资本。”
邢桑沉默下来,不知在思索什么。
缄默片刻,姜舒开口道:“识字吗?”
邢桑抬起眼,皱着眉摇头。
姜舒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坐垫:“坐到这来,我教你。”
邢桑站着没有动。
“做我书童不能连字都不认识,况且,你不是还想报仇吗?”
“你要帮我报仇?”
“我不会帮你报仇,不过我们魏人与匈奴也有仇怨,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邢桑踌躇一会儿,走到了他身旁盘腿坐下。
姜舒收起文卷,展开一张白麻纸,拿起毛笔蘸了蘸墨,说道:“首次习文,我先教你最重要的一点。”
话落,他一笔一划清晰地在纸上写下两个墨字。
“这是?”
“我的名字。”
邢桑抬头,皱着眉看向他,眼神中夹着一丝不可置信。
“你没听错,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姜殊。”
“你的名字为什么最重要?”
“因为我是救你出俘虏营的人,换句话说,我就是你的恩人,你应该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姜舒口吻认真地陈述理由:“我这么说并非要你多么敬重我,感激我,但你邢桑,需要学会感恩,不论是现在的我,还是将来帮助你的人,你都要学会感恩,生而为人,决不可忘恩负义,这才是我教你这两个字的目的。”
邢桑似懂非懂,不太能理解对方嘴上说着教自己认字,又为什么要给他灌输这些理念,但此时此刻,男子以郑重的口吻所说的“感恩”二字确确实实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印在了他的眼睛里。
“现在,把我的名字抄写百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