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阳春三月,春寒料峭。
才落过一场细雨,院中海棠缀满雨珠,于微风之中闪耀着石青色的天光。
端着食案的婢仆自廊下穿过,缓步走到厢房门前,询问守候在一旁的小童:“郎君还未起吗?”
小童低头道:“尚未。”
婢仆略作踌躇,尔后还是推开房门走进了屋内。
小童立即将房门合上,以免清晨寒气侵入屋内,令主人受凉。
将食盘放于几案上,女婢绕过屏风走近床帐,轻声呼唤:“郎君,该起身了。”
未见床上有动静,她又道:“今日是出城之日,莫要误了时辰。”
在婢仆的柔声呼唤下,姜舒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片垂落的素色软纱帐缦,空气中飘逸着幽幽的木樨香气,给人以昏昏欲睡之感。
转头望向一旁,身着细布衣裳的女婢颔首低眉立在床侧,乌发浓密,容貌秀美,瞧着约莫也就二十出头年纪。
“之桃,”姜舒从记忆中搜索出女婢的名字,撑着床铺缓缓坐起,倚着凭几问,“什么时辰了?”
“回郎君,已将巳时了。”之桃回答,不忘提醒道:“夫人已命人在后院装点好行装,小郎君业已起身,此时估摸已用过朝食了。”
姜舒闻言一哂,弧度中透出些许无奈与自嘲。
约莫天刚破晓时,他便醒过一次,彼时光线昏暗,熏香缭绕,车祸时的剧烈疼痛尚残存于骨髓之中,睁开眼瞧见的却是一片薄雾轻纱。
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没多久又昏睡了过去,谁知就在睡着后,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涌进了他的脑海。
另一个人的人生,碎片式的记忆,犹如电影片花般在他眼前一一播放闪现。
姜舒花了足足三个小时去消化接受这些爆炸般的信息,等到再次醒来,他便明白自己经历这一场车祸后,不仅换了名字和身份,连所处的时空都发生了改变。
姜殊,燕峤尹姜恪幼子,便是他现在的身份。
暄和二年初,匈奴攻破兴郡三县,危及国都,天子下令迁都南下,定都衡川——这本是姜舒为新文《敬江山》设定的开篇背景。
而如今,脑中的记忆告诉他,他不仅穿成了自己书中人物,还是个在原文里连姓名都没有的炮灰。
身为一名小说写手,“穿书”一词于他而言不可谓不熟,但接受度再怎么高,他也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他父母双亡吗?
写过数位孤儿主角的姜舒不禁在心里吐槽。
所幸他穿的是个正儿八经的士族子弟,不用一过来就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当下唯一要担心的也就是如何扮演原主的问题。
根据他脑中的那些记忆片段来看,原主姜殊身上是带着些浮华虚夸的公子哥习性的,好在家里管得严,至今也没犯过什么大错,顶多就是不爱读书又喜好卖弄学识,比较爱吹牛罢了。
但这和他本人的性格仍旧有很大差别。
姜舒为此比较头疼,模仿他人可不是他擅长的东西。
不过不论怎么说,白捡得一条性命,还是个刚满十八的少年郎,终究是他占了便宜。
在婢女服侍下穿上一身缥色缦缯衣裳,待坐于镜子前梳发,姜舒才看清自己现在的样貌。
尽管镜子没有那么清晰,他依然可以看出镜中之人拥有一副相当不错的相貌,骨相精致,眉眼清隽,五官之中以眼睛生得最为俊俏,明亮灵动却又不张扬。
是一张不做修饰也相当讨人喜欢的好面孔。
他才刚这么想,下一刻便见身旁女子打开一盒雪白/粉末,布巾蘸取稍许,就要往他脸上涂抹。
姜舒急忙偏过头,问:“这是做什么?”
“奴婢给郎君搽粉。”
姜舒神情微愣,随即回想起自己在写这篇文的设定时确实参考了历史上某个男色狂受追捧的时代,虽然他在文中没有明写,但显然这个世界已将他的想法自动补全了。
哪怕崩人设,姜舒也接受不了脸上被糊上这样一层白/粉,何况现在的化妆品大多含有毒性,他立即拒绝道:“不,不必了,今日是赶路,并非出游会客,就不必弄这些了。”
他给的理由确实合理,之桃很快便收起东西,应了声“诺”。
好不容易穿戴梳洗完毕,姜舒坐到了几案前用餐。
案上一共五碗盘,碗中盛有粟米粥,配两个胡麻饼,佐以少量菹菜和肉酱,散发丝丝咸香。
这餐饭并不算精致丰盛,对于郡守之子来说甚至有点俭朴,然考虑到如今粮食之精贵短缺,似乎也可以理解。
因此尽管姜舒现在有些缺乏食欲,还是将准备的早饭都吃了下去。
刚就着酸菜吃完最后一口小米粥,房门便被打开,一位身着绛紫罗绣襦裙、面容端庄的夫人迈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个男童,头顶两个羊角似的发髻,生得粉雕玉琢的,十分可爱。
是原主的母亲柳怡雯和侄子姜泽。
姜舒立即提起心来,擦了擦嘴,起身行礼:“阿母。”
男童亦规规矩矩地向他弯腰行礼:“见过叔父。”
“用完饭食了?”柳氏进门便问。
“是,已用完了。”姜泽回答,见她垂眸望着自己的碗盘,心中忽然一凛。
不对,原主没有珍惜食物的概念,每每用餐,向来都是会剩些东西在盘子里的!
好在柳氏没有深思,见他把早餐吃完了,还夸赞了一句:“今日倒是懂事,未剩下饭食来,如今粮价高昂,你阿父连一粒米掉在案上都要捡起来吃,你也当向你阿父看齐。”
原主在外行事张扬,在家里几位严厉长辈面前却从来不敢放肆,姜舒便只需做出听话的模样,低头回道:“儿知晓了。”
“既用完朝食了,便带阿泽去正堂向你父兄请辞吧。”
姜舒动作一顿,想到迁都一事,立即点头称“诺”。
天子迁都衡川,巽阳城内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能走的都跟着走了,除了必须要留镇旧都的官员与军队。
原主父亲姜恪身为一郡之首,理应以身守城,但迁都一事终究弄得人心惶惶,唯恐什么时候匈奴就打了过来,为保存姜氏一支血脉,姜恪最终决定让小儿子带着年仅十岁的长孙,前往沂州襄郡柳氏族地,也就是姜殊的外祖家暂避兵祸。
襄郡柳氏历来只是个中等世家,比不上诸如襄郡崔氏、逐江谢氏等高门大族,不过柳氏这一代却出了个才情极佳的能人——姜殊母亲的嫡亲弟弟柳浪,年纪尚轻就官拜沂州刺史,可谓是光耀门楣。
乱世之中,任何钱财地位皆比不上有兵权在手,有这么一位手握实权的舅舅,姜殊去往沂州也算有了层保障。
“前往襄郡途中必会经过朱宁,届时记得绕道郡城拜会你小舅,此事事关安危,切莫再像往日那样偷懒耍滑了,可知?”
“儿知晓。”
柳氏舒了口气,离别在即,她也褪去严厉神色,目光柔和地望着姜舒叹道:“有阿弟照拂,我便安心了。”
姜殊微微抿唇,走他是一定要走的,倘若这个世界真是他所设定的那个小说世界,按照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最多半年,巽阳城就会被匈奴大军攻破。
先是围城两月切断粮道,城破后又是奸/淫掳掠,屠杀百姓,这座昔日的鼎盛王城,很快就会在外夷手中变为一个血淋淋的人间地狱!
想到这里,姜殊不由生出几分不忍。
芸连姜氏在他的小说里并没有什么戏份,有也只是背景里一句简单的“巽阳城破,数万城民葬于匈奴刀下”而已。
他不知眼前妇人的命运,但想必作为守城之人,姜氏一族必然逃不过被匈奴屠杀的命运。
“阿母何不随儿一同前往外祖家?”
“又在说些胡话,我若走了,家中事务谁来操持?”
虽是责备之词,柳氏神情却很是平和慈祥,不等姜舒再劝,她便转开话题,从腰间拿出一枚雕刻为蝉的羊脂玉道:“此玉乃你外祖任华阳太守时宣临公所赠,玉蝉高洁,有驱灾辟邪之功效,你戴在身上,可保一路顺安。”
姜舒神色微怔,好一会儿才接过玉蝉道:“谢阿母。”
自古黄金有价玉无价,柳氏给他的这只玉蝉细腻润泽、雕琢精细,一瞧便知价值不菲。
以免路上遗失,姜舒接过后便将其挂到了自己脖子上贴身保存。
温凉的玉石贴上胸前皮肤,引起肌肤一阵轻微颤栗。
姜舒突然想到玉蝉除了辟邪,还有一层羽化重生的寓意,如今由他这重生之人佩戴,倒是凑了个巧。
刚这么感慨着,倏然一道冰冷机械音在耳边响起:
【检测到合适管理员。】
姜舒顿然抬眼看向身旁的妇人与孩童,见两人面色如常,他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然而随即却又听到机械音再次响起:【游戏启动中……】
下一瞬,一道半人高的半透明面板出现在眼前。
面板上方是“模拟大魏”四个大字,下方是游戏“开始”键,最底下还有一条“我自愿与《模拟大魏》签订百年契约,成为《模拟大魏》游戏管理员”的提示选项。
签订百年契约?
姜舒微微皱眉,既然穿书这种事都遇上了,再来个系统也不算稀奇。
不过找遍整个面板,这游戏所提供的就仅有一个“模拟大魏”的游戏名称能算作有效信息。究竟玩的什么游戏,什么样的玩法,玩家是谁,他一无所知。
上来就是签订百年契约,看起来像个卖身打白工的系统,并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阿子?”
听见柳氏呼唤,姜舒回过神来对柳氏微微一笑:“无事,儿一时不察,走神了。”
“都什么时候了,待到了你外祖那边,可不能这般轻忽怠慢了。”柳氏先是训了一句,旋即又微微叹气:“罢了,去向你阿父辞行吧,我再去后院瞧瞧,行装中有什么缺漏的好及时添上。”
“诺。”
随后,姜舒便带着姜泽去到了衙署正堂,原主的父亲和二哥正在那处理公务。
姜舒的这具身体有两个哥哥,大哥姜澈曾任吴兴县令,于去年六月战死于鲜卑军下,没多久兄嫂也跟着病逝,二人仅留下一子,也就是他将要带往沂州的侄子姜泽。
二哥姜显现任郡中/功曹,职责所在,他也必须留在巽阳守城。
不得不说,若不算上自己,按照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姜家一门父子三人皆为守城而死,可谓是满门忠烈!
想到这里,姜舒不免有些动摇,但思索片刻后,他还是不准备改变远走避难的计划。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之后发生的事了。
魏国立国不到四十年,先后经历两代暴君与一位痴傻皇帝,到如今年仅十一岁的幼帝登基,魏国政权已然进入了无可转圜的衰微之期,要不了多久中原大陆便会陷入战乱之中,届时四海鼎沸,豪杰并起,连这天下都将改名换姓。
他不是没想过凭借自己的“先知”技能更改剧情线,可这实在是太难了。
他只是个平凡读书人,纸上谈兵还行,真要身处在乱世之中,别说凭一己之力拯救万民,就连改变这姜氏一族的命运,他都无能为力。
心情沉重地与两位长辈告别,姜舒带着侄子再次回到了后宅。
穿过院落,沿着潮湿的石板路走到后门,门外车马已经就绪。
除了乘坐的马车和装运行李的木板车,跟随叔侄二人一同离开的还有几名奴婢僮仆,以及护卫途中安危的姜家部曲三十人。
瞧见那三十个身强体壮的部曲,姜舒这才有了种自己是官宦人家子弟的真实感。
“阿母留步,就送到这里吧。”将侄子送上马车后,姜舒转身面向柳氏。
许是天色灰暗之故,门檐下,夫人本该雍容端丽的妆容在此时略显黯淡,眉眼间透着股沉郁暮气。
巷道拂来之风吹动宽大衣袖轻晃,天气寒凉,胸口的玉蝉却在隐隐发烫。
与柳氏无声相望片晌,姜舒轻咽了一口唾沫,旋即振衣拂袖,躬身拱手道:“儿在此拜别阿母,襄郡之行山遥路远,此去离家千里,未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望阿母与父兄千万保重身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