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番外四
“阿桑, 转过头去……”
“阿桑,别看阿母……”
“阿桑……”
邢桑感到闷热无比,大颗的汗液顺着脸颊、鼻梁流进他的嘴里, 咸咸的,像血的味道。
是汗吗,还是眼泪?
他分辨不清。
炽热炎阳下,那个待他最好的女人正犹如一条砧板上的死鱼, □□地趴在黄褐色的泥地里。
周围穿着黑甲的士兵们,仿佛比赛一般, 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用带刺的鞭子,交替轮番地抽打在她的身上。
女人因为疼痛而扭动呻/吟着, 得了疟疾般的颤抖抽搐着,她不断地哀求他们放过自己, 得来的却是愈发残忍的嘲笑与虐待。
她的脸、脖子、后背、肚腹、四肢,到处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红色的液体浸透了周围的土地。
邢桑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睁着眼,眼前却是一片血色模糊。
他想冲上前去, 扑在母亲的身上,为她分担痛苦, 却被人死死地捆着手脚,揪着头发, 怎么也逃脱不了, 只能跪在地上, 眼睁睁看着她的皮肉被那鞭子上的倒钩大块大块地刮下,看着脊骨露出,血肉模糊,颤抖的身体变成了一滩不动的肉泥。
母亲鲜血淋漓的面孔朝着他,从浓烈的红变为了陈腐的黑,变臭,变得腐烂可怖,然后又在某个瞬间化成了另一张女人的面孔。
女人面色狰狞,嘴角流出中毒般黑色的血滴,她被人抓着四肢趴伏宫殿的地砖上,朝他发了疯地大喊大叫。
“邢桑,你这忘恩负义的贱种!”
“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消失于耳边,邢桑撑着双目,直愣愣地看着篷顶的帐布。
梦里的画面,那些凄惨、血淋淋的回忆,交替地在脑海中闪过,宁静的黑夜忽然变得焦躁不安。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直到梦中的画面渐渐淡去,他起身下了床榻,脱下上身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坐到了书案旁。
案上睡前所点的三支蜡烛还未完全燃尽,烛火摇曳,将他汗津津的额头与脖颈照得金黄发亮。
守夜的侍者听到动静进帐,见大王裸着上身坐在桌前,连忙拿来干净的衣衫服侍他穿上。
邢桑接过衣服随手披在了身上,尔后卷起袖子,摊开白纸道:“磨墨。”
侍者立即应声,低着头执行命令。
邢桑拿起笔,蘸墨在纸上书写。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败了。”
顿住笔,邢桑凝神看着纸上的墨字。
他的字并不怎么好看,结构零散,缺乏风骨,不过因为每个字都很大,中间又空开许多,所以至少是清晰分明的。
当初姜殊同他以练字为交换,练好了字,才能去军营训练,他为了尽快达成目标,就想办法写出了这样一副字,直至今日,没有丝毫变化。
“我赢不了你。”他继续提笔写下。
“盖因你眼中有家国百姓,而我立于峰顶,视野无限,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来,他战斗于前线,杀了那么多人,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亲友,不惜一切地爬上高处,只因少年时埋藏于心底的那份仇恨与不甘。
凭何那些王公贵族,生来就高高在上,可肆意主宰底层之人的生死!
凭何他与母亲是羯族,就要成为匈奴的奴隶,被鞭挞、凌/辱毫无还手之地!
他要推翻这一切,将那些欺负他的人,那些高官尊爵、王侯将相通通踩在脚底,在这世上建立起一个羯人为贵的国家。
如今,他终于达成了目标,成为了至高无上的楚王,可回过头来,他最怀念的,反而是在那人身边习文练武的平静时光。
——“遇见你时已太迟,你救不了我,只盼我儿能弥补我遗憾……”
——“我死后,郭同归会带他来见你,你若恨我,就驱赶了他,若不恨我,请收留下他,不必告知他身世,不必给予他关注,他做一个仆从,一个侍卫,平凡长大最为妥当。”
写到此处,邢桑停下了笔,看向自己的手臂。
多年前所刻的名字,彼时鲜血流淌,疤痕鼓凸醒目,如今只剩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所有一切都会被时间冲淡,例如此刻,他已记不太清姜殊的面容,但那个名字却牢牢地刻在他心里,这辈子也抹不了印记。
所以……
——“他若惹你生气,尽管严惩,或罚他抄写你名字百遍。”
“唤郭同归来我帐中。”
待到信上墨迹晾干,邢桑折起信,放进了信封。
侍者刚替换上新的火烛,闻言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道:“大王,郭侍中不在军中。”
邢桑垂着眼,面色不变道:“退下。”
侍者生怕惹怒了他,连忙应“诺”,弓着腰退出了军帐。
邢桑低头凝视着这封没有署名的信件,良久,忽然拿起信送向火烛。
烛火先是被信件压得黯淡,而后仿若发现了可口的猎物,火焰迅速翻卷蔓延,眨眼间将这脆弱的纸张烧了个干净。
黑色的灰烬残留于案桌,被他拂手挥到了地上,消失在尘土里,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写这封信似乎花了很久的时间,不知不觉,帐外天光都已微明。
随着日头初升,金光铺撒在赤岭山脚,邢桑起身洗漱,穿上沉重坚实的主帅盔甲,套上长靴,戴上头盔,用铁甲武装全身。
当拿起那柄黄金铸造的马槊走出营帐时,他的眼神又变成了众人熟知的极其冷峻无情的模样。
男子面颊紧绷,神色威严地走向军中,迎接他的,将是残酷的两军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