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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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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元宝,大饺子

    穆思卿只是痴愚,而非意识不清。这一跳,让他所有的感知回归了本体,知冷知热,知痛知喜。意志也渐渐捕捉到那些刀光剑影,生死堪忧的零碎场面。

    过度的哀愁与重怒让他头痛欲裂。

    他扭脸要看穆佰金,被叶晟察觉到了,便死死搂住他,掩住他双眸。穆思卿像泥鳅一样在他怀里暴躁地乱扭,叶晟能感受到自己大掌下的滚滚热泪,烫得似火,赫赫炎炎。

    穆思卿满脸血污,悲痛欲绝地嗥叫,叶晟的遮挡毫无用处,他依旧能看见,看见走马灯一样的往日韶光。

    他看到父亲大人与母亲尤氏在立冬节气的夜半偷偷避到东厨,那是他入国子监的第五日,《大周礼记》背得磕磕绊绊,被皇子们起哄,被少傅打手板,回府又被父亲罚跪学《尚儒》,他饿极了,那诱人的大饺子就在桌榻上,像一个个金银元宝,散着显贵的光泽。

    可那堆金银,被母亲父亲,你一口,我一个的吃得殆尽,只剩最后一只了。他双眸似小狼死死盯着,吞咽着涎水,差点把自己呛着,可那大元宝最终还是落入了父亲的肚腹,他嘴一瘪,想哭又不敢哭。

    半夜他贼兮兮翻下床,避开嬷嬷,猫着腰像离弦的箭,直冲东厨。他一定要挖出两个元宝,好好嚼,大力嚼,把没吃到的忧伤全补回来。

    可东厨已被人霸占,他透过门缝,看见母亲麻利地揉着面团,父亲大人将瓶瓶罐罐里奇形怪状的大料剁碎,撒进肉泥,开始挥臂搅拌。

    两人窸窸窣窣,压声笑闹。他就看着肥鼓鼓的大元宝从他母亲手里捏着捏着,便乍然呈现出来,跟淳华街的戏法一样有趣。

    从一个变为一排,一排变为一列。

    热水升腾中,他们簌簌滚落进大锅。他看得两眼发直,肚子瘪得滋哇乱叫,却兴高采烈,他有千千万万的大元宝喽。

    大元宝热火朝天地出锅,就见母亲喂父亲吃一只,父亲喂母亲吃一只,两人蹲在地上像两只大耗子,转眼就让瓷盘见了底。

    他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猛地推开厨门,咧着嘴哇哇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去,小手紧紧攥住最后一只饺子,宝贝一样护在胸前,眼泪鼻涕都往上淌。

    尤氏很懵然,问穆佰金,“阿卿没吃吗?”穆佰金思索半天,“吃了吧。”

    “我没有——!我没有!”他哭得更憋屈,把饺子塞嘴里,吃得又脏又狼狈,尤氏瞧得心疼,抬脚就踹穆佰金,“你儿子有没有用晚膳你不知道啊!”

    他扑进尤氏怀里,“阿爹没让我用膳,肚子空空,肚子痛痛,阿卿好饿啊!”

    那一夜,东厨热闹极了,以它为原点,蔓延了整个侯府,他母亲拿着柴火棍追打了父亲整整一夜。

    而他在嬷嬷的陪伴下,喜滋滋吃了猪肉大元宝,羊肉大元宝,鸡蛋青瓜大元宝,小肚子撑成了一个球,向后一仰,便呼呼大睡,跟猪仔一样。

    昔日的风和日喧随着穆佰金的死不瞑目,成了昙花一现。

    穆思卿疼得喘不过气,他还看见了很多,他看见父亲从堆金积玉的宣平侯位跌落成为衣不蔽体的荒县县令。

    他看见他母亲没有哭啼,没有怨愤,她像父亲的脊梁,挺拔且坚韧。他的爹娘用尽最后的权术将他留在京师,留在那富贵窝中,免受疾苦与欺|辱的侵袭。

    他看见他在木河县痴傻后,母亲的膝盖烂了,额头裂了,那是日日跪求菩萨时留下的印痕。穷乡僻壤没有药霜,只能拿野草热敷,愈合的速度极慢。尤氏丑了,瘸了,他父亲抱着母亲,哭得像个迷路在荒野里的少年。

    他看见母亲回高山所祭祖,葬身十里河的鱼腹中,连尸身都无法寻觅,这打散了穆佰金最后的依托。

    他父亲一夜白头,甩了门出去,一个时辰后才匆匆莽莽回来,也不知是从哪儿要来的面和肉,把自己锁在火房里,和面,拌馅,剁菜,擀皮……

    穆佰金做出满满一盘饺子,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噎得满满当当,他父亲还逼着他吃,他疯疯癫癫满屋逃窜,他父亲摁住他,捆紧他,黑乎乎的手抓着一只就往他嘴里填,他畏怯得紧,恶狠狠咬穆佰金的手指。

    他父亲气恼地甩了他一耳光,扇完就后悔了,不知所措地哭起来,抱着他,哄着他,“吃罢,吃罢,阿爹没阿尤做的好吃,阿尤不回来了,阿卿,咱再也吃不到阿尤做的饺子了。”

    记忆连山排海,凶蛮地击打着刚刚恢复神志的穆思卿。

    他是从那日起性情大变的,沉默寡言,孤僻消瘦。他没有再回那个被洗劫一空的屋所,他在叶晟的陪伴下去了临县郊野的村落。

    高山所的尤氏大族收到了叶晟的传书,知晓了穆思卿的心智已恢复,便派回尤氏曾经的贴身婢女向春白前去照拂二人。

    说是婢女,向春白其实是侯府中挟势弄权的“女诸葛”,若当年没有她暗中周旋,穆佰金和尤氏不可能安然从京师抵达木河,更别说穆思卿孤身一人在京师,皆是她化解筹谋,庇佑安康。

    向春白看到瘦脱相的穆思卿,将头重重磕地,“小侯爷曾问奴婢,是不是杀人盈野才能坐稳交椅,小侯爷可还记得奴婢的答复?皇上杀宣平侯,杀崇阳侯,杀曲周侯,皆因他们的‘义、善、仁’动了交椅的根基,杀之方能稳健。此稳健并非国之稳健,而是他私心稳健。小侯爷若想活命,需得去除‘义、善、仁’,需得变成不义之人、不善之人、不仁之人。”

    向春白抬头看他,流着两行清泪,“小侯爷能做到吗,若是能做到,奴婢就留在此地,若是做不到,奴婢明早便回高山所。”

    梁上挂下来一嬉皮笑脸的老汉,“春白,下人要有下人模样,哪儿有下人逼主子的道理。”

    老汉是侯府管家蒋多的弟弟,亦是侯府暗桩的主事。几日前刚从燕山府过来,老蒋头是个异士,道家奇门掐指一算,知晓了穆思卿的满腹仇隙,便大咧咧地算准方位就来了,还提着两颗人头,一个是给穆佰金剥皮的行刑官,一个是把穆思卿押到土地庙的壮汉。

    穆思卿盘腿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静得像尊坐佛。半晌后,双肩一耸,撑起罩在身上的衣袍,他颤颤巍巍向女诸葛伸出枯瘦的手指虚扶着她,重重吐气,“杀!”

    穆思卿这两年养精蓄锐,可依旧身单力薄,在帝王的生杀予夺中节节败退。

    叶晟死了,连累了毫无瓜葛的叶枫,入了狱便再未出来。

    叶子璇如今深陷囹圄,他怕有人故技重施,便亲自来盯梢。这个女人待人接物自有一派论调,不卑不亢,她眼睛长得极像叶晟,只要一虚眯起来,穆思卿便知晓她要使坏了。

    叶子璇虽然遍体鳞伤,但好奇心旺盛,拨弄稻草,抚摸土墙和栅栏,四处打量,显得兴致勃勃。

    她对监狱并不陌生,算是半个工作地点,需要频繁进出与凶犯洽谈商议。可跨越到千百年前的古时牢狱,这是她从未料想过的,叶子璇哼着小调仰躺在稻草上,像是在沉浸式体验古代司法博物馆。

    周县令来了两次,第一次抱着被褥,笑嘻嘻地命狱卒打扫牢监,点了火盆,放了卧榻和蒲团。

    第二次备了叫佛楼的膳食:两碗水引蝴蝶面,一盅七星鱼丸汤,一碟荷叶肉,半打樟茶鸭,一品诗礼银杏。

    周县令也不讲虚礼,撩袍坐在蒲团上,招呼叶子璇享用。

    叫佛楼的菜品,在阴山县拔得头筹,他吃得眉飞色舞,“叶状师,请您过来纯粹避避风头,陈胜洪的大皮太招摇,愚民风言风语,飞短流长,您切莫当真。”

    “周大人客气了,不必踌躇,但说无妨。”

    “叶状师好眼力,那我直言不讳,”周县令捻着羊角胡,拿起一酒盅和一根筷子。

    “这个”他点了点酒盅,“这个杀了人,却否认杀人,而这个,”他又举了举筷子“有罪状,却又无实质罪状。你来我往,成了死结,请叶状师指点本官,该如何破局。”

    叶子璇啃完樟茶鸭,嘬了嘬手指,喝了口鱼丸汤,“周大人是想问我,”她指酒盅,“他杀了人,说没杀,可这筷子又缺少最直接有力的证据,无法揭示杀人者的谎言,此时身处被动,该如何为之?”

    “正是。”周县令颔首。

    “简单!”叶子璇拿筷子轻轻敲击了一下碗沿,“避实击虚。”

    “何意?”

    “回避无法作答的实质问题,抓住他的“虚”处,即不确定,模棱两可之处。而后,抓住他此处的薄弱思绪,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逼他无路可走,直接将死。”

    叶子璇眼神明锐,语调肃杀,端坐在梁上的穆思卿看不清她面容,却能捕捉到她磅礴的锋利气势。

    他有自己的消息路子,知晓叶枫和罗氏的为人,也知道叶家小女是个任性丫头,哪里会有这般见识与严酷。

    “叶状师之意,是攻他虚处。”

    “虚处是谎,谎话要圆谎话,需更多的谎话填充,虚虚实实,最经不起穷追不舍的深究,待辩驳清楚后,所有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周县令兀的击掌,“妙哉!我原以为叶状师手持一张假文书,是招摇撞骗,未想真是八斗之才!”

    叶子璇不动了,惊疑不定,缓缓看向他。周县令颤着俊逸的胡须,冲她春风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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