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退路
愈向里走,愈发寒冷。走过长道,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白霜铺地,中央还有一个冰潭,却流水淙淙未曾结冰。
羡宁扶着重玹坐在冰潭旁边的软毯上,他虚弱的无力,却还是费力的抬眸,“你为什么,不顺势逃了?”
良久,重玹才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羡宁托着脑袋反问道:“你想让我逃了吗?”
重玹抽抽鼻子,略带鼻音的说道:“不想,一点儿也不想。”
“那你还问。”
重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他问出这种话,是想要她怎么回答呢?想要她说她不会离开,会陪着他度过难关?
他不知道。
总之,从来没人坚定不移的守在他身边,他就想听人这么说,哪怕就只是说说而已。
“元衡若不入魔……会死的。”
他紧闭着眸子,似乎忍着极大的痛苦。
“那时是我疑心他,他为证衷心剖心……”
他不敢再说下去,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他实在是不敢回想元衡那日剖心只为消他的疑心和顾虑,明明是他的梦魇,却差点要了元衡的性命。
他早就后悔了,可这世上向来是没有后悔药的。
身为魔尊,他向来没必要同旁人解释什么,他的话,所作所为皆为上谕。可在今日他却想和羡宁解释解释,他不想让她以为她真的无恶不作,真的狠心绝情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羡宁凝着柳眉哀伤的看向他,“我知道了。”
“可如今这样的境况,他们在外面真的安全吗。”
重玹鸦羽般的长睫眨了眨,“在这儿,若想活下去,就不要笃定的相信任何人。”旋即,又像是心软似的,低语道:“他们有自保的能力。”
像是怕羡宁再问,他背过身子调息,赤莲绽放在他身下,腾身流光溢彩的虹光来。
身后一道月白的灵流涌入,重玹骤然睁眼,冷声道:“别耗费你修为,万一他们攻进来……你还能逃。”
“不想死便少说话。”
荒古指环散着金橘色的虹光,与月白的灵流交缠在一起打入他的后背。他稳住内息,调动灵力逼出体内的毒素。
隐隐有踩雪声传来,羡宁递过眸子一头白虎缓缓从洞涧而来,此时她正替重玹逼毒分身乏术,只得狠狠的盯着远处的白虎。
眼看白虎越逼越近,羡宁在后奋力一掌,重玹“哇哇哇”的吐了一大口黑血,直至血色变红,羡宁才扶住了重玹脱力的身子。
那冰潭一下子便被染红了,扩散至整个潭水中,映的白霜都泛着淡淡的红色。
羡宁警惕的盯着白虎,白虎行动迟缓步履蹒跚,迈了两步缓缓抬起大大的脑袋,“主人。”
羡宁骤然放松,这是……她的虎妖?
羡宁凝眉看向重玹,重玹黑眸躲闪,他实在是忘了还有这个虎妖。彼时羡宁受困,他醒来已是几日后,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
羡宁无奈的盯着重玹,重玹欲打破尴尬的问了一句,“你这是,褪色了?”
虎妖显然被冻的不轻,它靠近几步羡甚至都能感觉到温度骤然下降。
它甩甩身子,白霜挂满了整个身体,连带的将毛色都盖成雪色。
羡宁拍拍身旁,虎妖软踏踏的伏在地上哭诉,“主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它冻的浑身发颤,羡宁强忍想要打死重玹的冲动,“喏,你的仇人在这,趁机咬死他吧。”
虎妖缩了缩脑袋,“嗷呜”一声。羡宁替它顺了顺毛,拭去白霜。撸着它圆圆的脑袋道:“还挺软和,当个靠垫正好。”
重玹以为羡宁让他靠,赶紧挪了过去,谁曾想羡宁懒懒的靠在了虎妖身上。
为缓解尴尬,他顺势靠在羡宁身上,偏头看了一眼,“你现在杀了我……可方便多了,束手就擒。”
“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胡话。”羡宁几乎没怎么想就脱口而出。
“我可记得你说过不会放弃,咳咳……任何杀我的机会的。”说话间重玹还咳出了血,“怎么,夫人这是心软了?”
“你此时死了,我便得永生永世困在这。”
她不怕永沦魔域,若是能不复前世的惨状哪怕魂飞魄散她也甘愿。只是幕后黑手还未揪出……
羡宁缓缓抬眸,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那么迫切的希望他死,每一个说服自己的答案皆是她的借口。她见过他的柔软温情,他的委屈恨意。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可屠刀一次次递入她的手中,她却心软了。
前世的恨和今生的情在她心中搅的狰狞,让羡宁窥不清始末。不过她为此寻了个好借口,便是当她心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他也是她的恩公,这就算还他一命。
重玹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用力枕了枕羡宁“夫人是怕做寡妇吧。”
“不准叫我夫人!”
羡宁忍着被重玹点起的怒火,真想一把把他扔进冰潭。
重玹脑袋蹭了蹭羡宁肩头,“不嘛,娘亲小时候同我讲过,生病的人最大。”
“几万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阿玹才一岁。”
羡宁不再接话,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重玹这个样子,这跟她认识的魔尊大相径庭,竟然……还有一丝丝可爱。
重玹的身体素质着实很好,逼出毒素后休息一会儿便无恙了,不过他还是在羡宁怀里赖了一会儿才起身。若是可以,他非要好生赖着,赖一辈子。
羡宁见他无碍起身,问出了她方才一直想问的话,“重玹,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不相信旁人,景涔对你,我看得出绝无半分背叛。甚至将你的命看的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
重玹坐在地上,神色认真,“与其说我不相信他人,倒不如说是我怕相信旁人,我怕信任被辜负,我怕被信任之人利用。”言罢抬头看向羡宁,“如今我带你一同藏身于此,这是我最后的退路了。”
重玹意思足够明确,他想问一问羡宁究竟值不值得他信任。
他似乎也没想着她能回答,“你想问什么,我都知道。”他敛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神色,许久才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国乱,由一军起。交战,必有一败。军队大败,身为叛军则会屠城,弑杀皇族得以入侵。那落败了国家的国主和皇后将他们的小皇子在敌军攻进来之前送了出去。那小皇子听话的远离皇城,在他离去不久,皇城起了大火,烈火欺天,他甚至透过火光,看到了他的父皇母后悬挂于皇城之上。他从小长到大的家,他的父母兄弟,都在这一场大火中焚烧殆尽,他什么都不曾剩下。行了几日,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人显然因战乱流离失所,忍饥受饿,脸色蜡黄。小皇子便用身上金银细软换取食物救了他。那人醒来后护着小皇子行了许久后突然认出了他,告诉小皇子他曾经受过先帝的恩惠,他要救他,他信了。”
“后来呢,那个小皇子是否真的所托良人。”
羡宁有些迫切的问他,倘若这故事映射重玹,这便是第一个转变。
“并非,叛军张贴了悬赏缉拿,那人认出了小皇子,为了赏银编造谎言骗的他,是要将他送回叛军手里。”
羡宁的眉目微蹙,显然有些忧心小皇子的境遇。
“一直被押送到皇城脚下,那小皇子都不曾怀疑过那人分毫。直至,那人将他送到了杀害他父母兄弟的人手中,他才知晓人心叵测,可惜为时晚矣。”
重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来,他的少师为救他,断送了性命。”
“再后来,他又大了些,在一路流浪时,又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却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想用小皇子的名义起义,携一众旧兵里应外合,将叛军尽数斩杀。而后,那人做了皇帝,却杀了小皇子,对外声称,小皇子是被叛军所杀。”
重玹抬头,亮晶晶黑眸犹如深潭,不见其底,“如此,你觉得这个小皇子是否过于愚蠢,不长记性,轻信他人,所以落得个如此下场,也是活该。”
“疾苦在身,宜善摄心。是这世间污浊,小皇子无错。人性难以揣测,可若是人人抱着恶意相处,祖神为何要降六界,与人为善亦是予己为善。”
重玹眯眼反问道:“那你觉得小皇子的善可曾予己为善?他的善将他送上了绝路。”重玹吸了一口气,“这是故事中的结局,可现实往往更加残忍,人性趋利避害,此等境况下不会有人会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救他,更多的是利用。”
“有的。”羡宁目光足够坚定,似是有清泉流淌,清澈见底。
她肯定道:“有的,小皇子流浪的路上,会有人在他饥肠辘辘时递他一口干粮,会有人会在他夜晚休息时为他盖上旧衣,只不过小皇子不知道罢了。”
重玹紧紧盯了羡宁许久,平躺在这巨大的白茫霜雪中,双手枕于脑后,呼出一口浊气,“或许吧。”
两人这么静默了许久,重玹这才起身道:“我该出去了,你待在此处定然是安全的。”
“你会回来吗?”
重玹一怔,点头答她:“会。”
亡命之徒怎么可能怕死呢,怕的是对活下去有了贪念。
“这儿太冷了,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
“嗷呜~”
虎妖叫了一声,示意两人不要再次忘了它,羡宁拍拍它的头,“对,还有你。”
重玹拗不过她的坚持,而后想到万一有人泄露此地,羡宁也是死路一条。
虽然知晓此地者寥寥几人,可重玹仍是不敢轻信,毕竟生死关头,谁又能,谁又愿意为他人豁出性命。或许有人真的有这么大义,可重玹不信有人能为他做到此处。头先他满心欢喜被人碾碎,后来也就不敢期待了。
外面的战乱,他终归是要解决的,见她一面足矣。他方才将后路为她布好了,若他身死她有路可走,只是遗憾往后的日子自己不能陪她一起走,不过走了这一段时光,够他怀念一生了。
重玹紧紧攥着羡宁的手,牵着她复迈过来时的路。
羡宁低头看着重玹修长的大手包着她的手,感触到他掌心的冷汗,抬眸瞧着重玹淡漠侧脸,思绪飞扬。
此次天兵天将来势汹汹,即便她不曾出门,也知晓魔族战况不尽如意。他也会怕吗?他也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