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埋在被褥中的,说是一具干尸都不过分。
若不是对方干裂的嘴唇还在小幅度地开合,声音轻的像蚊蝇一般,念着两人都听不太懂的方言,林丹妮真得很难相信,床上的老人竟然还活着。
她一下子想起了前厅挂着的那张全家福,很快就明白过来,老人应该就是照片上这家笑容慈祥的奶奶。
可她现在这副模样……
双颊和眼眶都深深地陷下,显得颧骨格外突出。失去水分和光泽的褶皱皮肤也紧巴巴地贴着,不时有飞虫停上来叮咬。
已经快没有人样了。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活死人。
“怎么办…”林丹妮的喉咙有些干涩,“她是不是…”
是不是快死了?
她说不出口。
看着老太太躺在床上几乎一动不动,奄奄一息的样子,林丹妮的心情也从最开始的一点恐惧变成了现在的怜悯。
她转身跨过地上的污渍,想要去拿同样不知道是被谁放在轮椅上的几瓶没有开启过的矿泉水,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地上那滩暗黄的污渍似乎一直延伸到了老人的床底。
注意到她的目光,游弋白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他看向老人身上的薄被,试探着掀了起来。
一股又腥又浓的气味瞬间随着动作从被子下被释放出来。
林丹妮“唔”了一声,立即抬手捂住了口鼻,艰难地向床上看去——
床单上是一大片黏糊糊的排泄物。
也不知道这些脏污的物质有多长时间没有被清理过了,以至于都成了干涸的印记,一块深一块浅。
然而比这更让他们惊愕的是随之暴露在他们的面前的,躺在这片排泄物上,老太太干枯的身体。
她的两条腿都极瘦,看上去就像是两根易碎的骨头,甚至,还没有林丹妮的手臂粗。
不仅如此,老人露在裤子外面的小腿上竟然还有几只肥胖的蛆虫,蛆虫啃咬出的血洞下已经隐约能看见森然的白骨。
怎么有人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难道她都不会感到疼痛吗?
她的家人不知道吗?
从游弋白微微睁大的双眼中,林丹妮看出了对方和她一样的错愕。
如果说这家人是在四天前就撤离走的,那么老太太也同样将尽四天没有进食进水了。
如果不是他们今天闯进这里,那么她是不是就会这样活活地渴死饿死呢?
林丹妮将矿泉水倒在她找到的一条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毛巾上,双手颤抖着轻轻将它擦拭在老人的嘴唇上。
既然看见了,她就不能无动于衷。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动作,“干尸”老太太的眼皮费劲地张开,露出一半黄浊的眼睛,漫无焦点地转了转眼球。
“嗬…嗬…”
呼吸声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
但她突然激动了起来,从被子下挣出一只黑瘦的手,无力地在空中摆荡,看上去在寻找什么东西。
可是人已经太过虚弱,所以哪怕她碰到了床边的林丹妮,想要抓住她的手时,后者还是轻易地把她挥开了。
“啪”地一声,手被林丹妮打回了原处。
“对不起!”
林丹妮被吓了一跳,于是条件反射地作出了防卫的动作。然而回过神后,她又下意识地向对方道歉。
可老太太似乎不再动了,也可能是再没有力气动,只是嘴里依旧模糊不清地讲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林丹妮抚着自己的胸口努力平复着心情,对方似乎想要表达什么,于是她鼓起勇气再次向她贴近。
“您说什么”
在一长段断断续续、晦涩难懂的方言中,林丹妮唯一能够听懂的字节,就是对方嘴里反反复复,不断强调的——
让我死吧。
她将目光移到老太太已经颓败的脸上,发现对方的眼中早是一片干竭,既没有对生的渴望,也没有对眼下境遇的哀怨。
什么都没有。
她僵硬地起身,回头求助似地看向游弋白。
可游弋白也不能给她想要的答案,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你清楚的,我们没办法救她。”
“她的家人都因为她瘫痪把她留在这里自生自灭,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你真得可怜她。”游弋白的眼神再次暗了下来,“那就按她说的,帮她解脱。”
他站在窗帘的缝隙前,一线亮光正好从他头顶洒下来,让他看起来像戴了一顶神圣的光环。
但是这光环并没有让游弋白口中的回答显得慈悲怜悯,反而让他看上去愈加现实。
听他这么说,林丹妮握着毛巾站在原处,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她不是那种随时随地同情心泛滥的人,在遇到危险时,她也还是会选择优先保证自己和游弋白的安全。
只是这一次和前面几次混乱中自顾不暇的情况都不同,躺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老弱人士。
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可以为这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他们走了之后,她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林丹妮觉得胸口沉闷,不仅是代入对方的情况她也想要痛快地一了百了,更是因为对方悄无声息地困在苦难中的模样实在刺目。
她很想为她做什么,只是让她杀一个痛苦的寻求解脱的老太太……
她做不到。
“走吧。”看见林丹妮抗拒的表情,游弋白也就知道她的选择了,他率先掉头,对她说,“我们还要做很多事。”
他明白对所有长在和平治安之下的正常人来说,突然被要求剥夺某人的生命,哪怕这是那人的意愿,也不是一件说做就可以做到的事。
只是林丹妮看上去有些难过,目光仍然犹豫地逗留在那微弱呼吸的躯体上。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第一次看见她有这样的表现。
于是游弋白拍了拍林丹妮的肩膀,声音很轻:“没关系的,她本来就快要解脱了。”
他们重新走出了房间,将房门轻轻地带上,无声地对里面的人告别。
然而,等两人再次踏出院门,重新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林丹妮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游先生。”她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有些泛白,“我要回去。”
她说的并不坚定,游弋白甚至还能看见她眼中的挣扎。
但林丹妮还是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看着对方从厨房中抽出一柄尖锐的剔骨刀,一张脸冷地就快要结冰似的,转身就要往楼梯上走。
就像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小兵。
可前方并不是战场。
有些担心她的状态,游弋白追上前问:“要帮忙吗?”
回答他的却是林丹妮沉默的背影。
“……”
游弋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心里数数,大概估计现在是在十分钟之后。
他听见了拖沓的脚步声,回头去看时,林丹妮正缓缓地从门内的阴影中走出。垂着头,像一只无精打采的顺拐小狗。
她的手上还捏着一把沾血的刀,两只手露在外面的手指关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白的几乎没有血色。
“林…”
游弋白咽下了所有声音,静默地低下头,看着怀中猝不及防一头栽向自己的林丹妮。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缠绕着他,好像在努力从他身上汲取着安全感。
可游弋白却奇怪的没有排斥对方出格的行为。
就是她忘记抛下的剔骨刀,此时正好隐隐约约抵在他的后腰。
“……”
不敢动。
一定是刀尖太过锋利,所以他的身体才会在接触到林丹妮的瞬间紧绷。
他听着怀中的林丹妮大口的喘气,也选择接纳后背传来的对方的颤抖。慢慢地,他放松了下来。
“林小姐…你做得是正确的。”
他恢复了以往的温和,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安慰她道。
“以后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要习惯呀。”
“我知道…”
林丹妮的身体软软的,脑壳捶在他胸骨上却有些坚硬,他听见她的声音闷闷的,显然还是心情不佳。
“我没有来得及。”她说,“我是说,我上去的时候…”
“她已经死了。”
游弋白闻言愣了愣,却意外为林丹妮松了口气,“那你身上的血迹?”
林丹妮抬起头,终于松开了对游弋白的钳制。
刀尖“唰”地一声随她松手的幅度划过质地偏硬的冲锋衣,让她身前的游弋白脸色稍变。
“啊,抱歉抱歉!”
眼眶红红的林丹妮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把刀搁在对方背后,活像个威胁人质的匪徒,遂慌张地退后一步。
没想到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的表情后竟然又同时觉得好笑。
气氛就突然变得平和了起来。
游弋白乐呵呵道:“差点以为林小姐你要暗杀我。”
“不是!没有!”
林丹妮连连否认,“就是忘了手里还有这么个东西了…”
她看向刀刃上的暗红,血珠已经有些凝固了,才又小声地说:“发现她已经去世了,我就在她床边又站了很久,想着,我还是没能帮到她…直到后来我看见她又活了过来…”
“变成了丧尸。”顿了顿,林丹妮接着说,“我不想她死后也还是被困在那张床上,所以我就……”
后面的话她不用再说,因为他们两个都知道她又做了什么。
让林丹妮意外的是,游弋白却在这时突然开口说道:“刚开始,我以为林小姐你很软弱。”
他取出背包里的纸巾,向林丹妮摊开掌心。
林丹妮恍恍惚惚地将手伸了出去,对方果然没有看她,反而垂下眼,替她擦去衣袖上沾染到的血渍。
只听他继续说道:“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林小姐你其实一点都不软弱。”
“好了。”他把脏了的纸巾扔进门外的垃圾桶中,对林丹妮比了个出发的手势,说,“勇敢的林小姐,我们继续出发吧。”
“…好。”
林丹妮握了握手中的刀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的心情。
就好像早上在连绵的阴雨里,游弋白拉开帐篷让她进来躲雨的时候,被她记住的那种帐篷里干燥舒适的感觉。
她快步跟上游弋白。
第一次亲手解决一个丧尸的恐惧和厌恶就像那场恼人的暴雨一样,被她隔绝在她和游弋白两人那只小小的“帐篷”外。
于是她心里的阴影就不再遮蔽她了。
“游先生!”
她指了指前方拦在两人去路上的丧尸,凑到游弋白身边轻声指导,“要记得往头上招呼啊!”
……
在解决了几只避无可避又刚好落单的丧尸后,林丹妮带着满满的素材收获,和她的队友终于进入了一条看上去稍显繁华的街道。
当然,对“繁华”的定义,仅仅是从两边悬挂的广告牌数量考虑的。
较真的说,整个小镇都已经是人去楼空的状态,没有热闹的人流,自然也就没有繁华的商业街可言。
刚才从自建房出来之后,他们又相继搜了相邻的几栋房子。
只是要不是它们的门锁太厚实,两人连进都进不去,要不是家里空空,什么有用的物资都没有。
唯一开心的大概只有林丹妮,因为她一路上扫描了不下大几十种图纸。小到闹钟、台灯,大到淋浴器、衣柜之类。
虽然她并不一定满意这些物品的款式长相,但她至少可以期待一个营地的多功能发展。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对两人未来可能面临吃饭吃不饱的情况,而感到深深的忧虑的游弋白。
因此,在连续走空几户人家之后,他毅然决定地放弃这块风险低,收益也低的区域,打算带着开心数着图纸的林丹妮更加深入一些。
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
乍一眼看去,这条街上的丧尸数量确实比之前要多上很多,但好在它们的位置都相对分散,所以只要他们注意不发出声音,应该也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和眼观八方,一心寻找超市或者便利店的游弋白不同,鬼鬼祟祟躲在墙角的林丹妮,一眼相中了不远处军队设置的防爆拒马。
深黑色的钢铁如同坚硬的磐石横阻在马路中间,一看就不能轻易挪动。外加拒马正面一排排紧密锋利的尖刺,哪怕是汽车也不能冲撞开。
如果把它设置在营地外围,那么他们至少可以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小群丧尸,也不用担心会有其他有心人强硬地闯入。
“游先生!那个!”
林丹妮将手拢在嘴边用气声说,她戳了戳游弋白,让他也看看对面的路阻。
因为街上的门店大多紧闭,游弋白第一眼并没有看见什么副食品店,于是只能先领着林丹妮猫下腰,躲在汽车后迂回靠近。
这个【尖刺拒马】图纸需要两分钟时间学习,放在平时两分钟当然不算太久,但现在他们还要随时提防那些远处的游尸,因此两分种也变得煎熬。
眼看时间过去了一半,马路中央像野兔般谨慎的两人也稍微放心了一些。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都没想在这条街上的居民楼里还有其他活人。
只听头顶传来“咚”地一声声响,像是谁重重地跳在了铁皮上。
声音不说巨大,但多少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的。
看见两点钟方向的一只丧尸“呃啊”怪叫着回过头,游弋白皱起眉,迅速按着林丹妮蹲了下来。
他们身后还堆着许多汽油桶和橡皮轮胎,前面还有两排错杂的拒马,因此前后都可以稍微遮挡他们的身型,不至于很快就被发现。
不料上头的声响并没有结束。
细碎的噪声听起来似乎是有人在“砰砰”拍着窗户,其中还夹杂着一人时不时的惊叫。
他们被这吵闹声吸引着抬眼去看,正正好好和上方那个躲在空调外机上,双手死死抵着窗户的中年男人六目相对。
“要糟。”
视线对上的那一秒,两人就预感不妙。
果然,那男人看他们就好像看见了救星,眼睛一亮再次扯开嗓子对他们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这就有了最开始,两人深感头大的一幕。
随着倒计时归零,林丹妮兴奋地低喊:
“好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她从腰间抽出尖刀一看,游弋白正好往前跨了一步,将最靠近的那只丧尸打倒在地。
艳丽的血色和大片闪耀的星光顿时一同掉落。
游弋白手里拿的是林丹妮为他升级加工过的棒球棍,棍身缠绕着链刺和长钉。
不仅外观生猛,从系统认定上看,攻击效果也要比之前的普通版强上两星,掉落也自然加倍。
林丹妮一面跟在游弋白身后贼了吧唧地捡着掉落的素材,一面灵活谨慎地穿梭在这些看似动作缓慢,实则力气巨大的丧尸之中。
好不容易甩开身后向她抓来的大手,才跟着游弋白从一个缺口突破出去时,她就又听见身后那个男人越发凄惨地叫了起来。
“不要走啊!我有钱,我给你钱!”
前头的游弋白没有犹豫,脚步不停地飞快地跑进了无人的小巷中,稍稍落后的林丹妮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停滞。
那男人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在他家里的那只丧尸还在不停的拍打他们中间唯一的阻隔。
就是不知道,这扇作为阻隔的玻璃窗还能坚持多久。
“不要走啊!”
看着那对年轻男女渐渐消失在昏暗狭窄的巷子里,蹲坐在空调外机上的男人越来越绝望。身后面目狰狞的女人还在不知疲倦地捶打这不时晃动的玻璃窗,让他觉得他撑着窗户的手也越来越酸了。
他欲哭无泪地又瞄了眼四层楼下,敢打赌那些形容可怖并对他伸出手的丧尸们,一定十分渴望他失足坠落,好让它们饱餐一顿。
可即便如此,男人也不想就这此放弃,于是他闭上眼,孤注一掷地喊道:
“我有吃的,我有药房钥匙,救救我我都给你们!”
沙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长久回荡。
再睁开眼时,他模糊地看见了巷口那两人去而复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