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四章 渺渺辰星远 漫漫去路长(下)
太阳仍旧显得热,下午将要过去,原野上吹起热风了。品书网7777772e766f6474772e636f6d沿着驿道,铁天鹰策马奔驰,远远的,偶尔能见到同样飞驰的身影,穿山过岭,有的还在远远的坡地上远眺。离开京城之后,过了朱仙镇往西南,视野之中已变得荒凉,但一种另类的热闹,已经悄然袭来。
因为刺杀秦嗣源这样的大事,各路神仙都来了。
在这四周跑过来的绿林人,铁天鹰并不相信都是散客,一半以上都必然是有其目的的。这位右相当初树敌太多——在位时或许朋友敌人各半,倒台之后,朋友不再有,就都是敌人了。
过来杀他的绿林人是为了扬名,各方背后的势力,或是为报复、或是为湮灭黑材料、或是为盯着可能的黑材料不要落入他人手中,再或者,为了在秦嗣源将去之时,再对他隐藏的力量做一次起底,免得他还有什么后手留着…这桩桩件件的原因,都可能出现。
只是无论大局上是什么原因,几位总捕都不会希望看到秦嗣源在京城地界被杀,哪怕他死了以后整个朝廷都在暗中拍手称快,明面上还是有一部分人,是要吃处分的。
如此奔行之际,后方便有几名绿林人仗着马好,先后追赶了过去,经过众捕快身边时,有认识的还与铁天鹰拱了个招呼,随后一脸兴奋地朝着南面逐渐远离。铁天鹰便咬了咬牙,更加频繁的挥鞭,加快了追赶的速度,看着那几道逐渐远去的背影口中暗骂:“他娘的,不知死活…”
前方,他还没有追到宁毅等人的踪迹。
更南面一点,驿道边的小驿站旁,数十骑奔马正在回旋,几具血腥的尸体分布在周围,宁毅勒住奔马看那尸体。陈驼子等江湖老手跳下马去检查,有人跃上房顶,观望四周,然后远远的指了一个方向。
阳光洒过来。已经不再耀眼了…
原野上的一片草丛里,人群奔走厮杀,鲜血点点滴滴。独眼的将军双手握刀挥砍劈杀,身上沾了自己的鲜血与敌人的碎肉,看起来犹如出闸的猛虎。他的周围,是以亲兵胥小虎为首的六七人,抵御住了一路的刺杀,辗转奔逃至此。
两名押送的衙役早已被抛下了,刺客袭来,这是真正的玩命,而并非普通匪徒的小打小闹,秦绍谦一路奔逃,试图寻找到前方的秦嗣源,十余名不知道何方来的刺客。仍旧沿着草丛追逐在后。
“快走!”
“哪里走——”一道声浪远远传来,东面的视野中,一个光头的和尚正飞速疾奔。人未至,传来的声浪已经显出对方高强的修为,那身影冲破草海,犹如劈破斩浪,迅速拉近了距离,而他后方的跟班甚至还在远处。秦绍谦身边的胥小虎亦是白道武林出身,一眼便看出对方厉害,口中大喝道:“快——”
一行人也在往西南飞奔。视野侧前方,又是一队人马出现了,正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过来。后方的和尚奔行迅速,转瞬即至。他挥手便抛开了一名挡在前方不知道该不该出手的刺客,袭向秦绍谦等人的后方。
最后的那名亲兵猛然大喝一声,手持钢刀全力砍了过去。这是战阵上的刀法,置生死于度外,刀光斩出,一往无前。然而那和尚也真是太过厉害,正面对冲,竟将那士兵钢刀寸寸挥断,那士兵口吐鲜血,身体和长刀碎片一同飞舞在空中,对方就直接追赶过来了。
“哈哈哈哈!”只听他在后方大笑出声,“贫僧吞云!只取奸相一家性命!识相的速速滚开——”
距离逼近!
秦绍谦等人一路奔行,不光逃避追杀,也在寻找父亲的下落。自从知道这次围杀的严重性,他便明白此时方圆十余里内,可能处处都会遇上敌人。他们奔向前方时,眼见侧前方的人影过来,便稍稍的转了个角度。但那一队人或骑马或步行,转眼间还是逼近了。
秦绍谦双手握刀,口中陡然发出怒吼。转眼间,人影参差交汇,空气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发出:“嗯。吞云?”和尚也在大喊:“滚开!”女子的身形如乳燕般的翻飞在天空中,双刀飞旋无声,浸过空气。
——鸳鸯刀!
女子落下草丛中,双刀刀势如流水、如漩涡,甚至在长草里压出一个圆形的区域。吞云和尚猛地错开方向,巨大的铁袖飞砸,但对方的刀光几乎是贴着他的衣袖过去。在这照面间,双方都递了一招,却全然没有触碰到对方。吞云和尚正要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个年轻妇人的身份,一名年轻人不知道是从何时出现的,他正从前方走来,那年轻人目光沉稳、平静,开口说:“喂。”
拳风袭来!
那是简单到极致的一记拳头,从下斜向上,冲向他的面门,没有破风声,但似乎空气都已经被压在了拳锋上。吞云和尚心中一惊,一双铁袖猛的砸挡过去。
砰——
巨力涌来,无比沉闷的声响,吞云借势远遁,身形晃出两丈之远方才停住。与此同时,后方那不知哪家派出的刺客已经低伏身体追上来了。有人跃出草丛!
前方,骑在马背上,带着斗笠的独臂中年人反手擎出背后的长刀,长刀抽在空中,殷红如血。中年人往上抽刀,如流水般往下劈了一刀。扑向他的那名刺客就像是朝着刀锋上过去,噗的一声,身体竟被生生的劈做两截在草丛里滚落,漫天的血腥气。
周围也有几人拔刀,叮、当几声简单的声响,唯有那使双刀的女子身形疾走成圆,刀锋游动犹如作画,刷刷刷刷在空中抽出无数血线。冲进她警戒范围的那名刺客,转了一圈,也不知被劈了多少刀,倒在草丛里,鲜血染红一地。
转眼间,有六名刺客被杀,三名负伤,其余的全都避向周围。
吞云的目光扫过这一群人,脑海中的念头已经逐渐清晰了。这马队中间的一名体型如少女。带着面纱斗篷,穿着碎花裙,身后还有个长盒子的,分明就是那霸刀刘小彪。旁边断臂的是参天刀杜杀,落下那位女子是鸳鸯刀纪倩儿,方才挥出那至朴一拳的,可不就是传言中已经杀了司空南的陈凡?
圣公余孽…
先前在追杀方七佛的那场大战中,吞云和尚已经跟他们打过照面。这次上京。吞云也知道这里龙蛇混杂,天下高手都已经聚集过来,但他确实没料到,这群煞星也来了?他们如何敢来?
但既然已经来了,眼下就不是关心为何敢来的问题了。动念之间,对面穿碎花裙的少女也已经认出了他,她微微偏了偏头,而后一拍后方的盒子!
霸刀出鞘!
那少女抓住那把巨刃跃下马来,拖着转身冲向这边,吞云和尚的脚步已经开始后退。少女身形转过一圈,脚步越来越快,又是一圈。吞云和尚转身就跑,身后刀风呼啸,猛的袭来。
那把巨刃被少女直接掷了出来,刀风呼啸飞旋,贴着草尖直奔吞云,吞云和尚亦是轻功了得,越奔越疾,身形朝空中翻飞出去。长刀自他身下掠过,转了几圈砰的斜插在地面上,吞云和尚落下来,飞快奔跑。
以霸刀做暗器扔。正面哪怕是马车都要被砸得碎开,任何大高手恐怕都不敢乱接。霸刀落下之后若是能拔了带走,或许能杀杀对方的面子,但吞云眼下哪里敢扛了刀走。他朝着前方奔行,那边,一群小弟正冲过来:
“吞云老大——”
“走啊——”吞云和尚如风一般的掠过他们身边。这帮人连忙又转身跟上。再前方,有人大喊:“哪个山头的英雄——”说这话的,竟是一群京里来的捕快,大约有二三十骑。吞云大喊:“反贼!那边有反贼!”
冲在前方的总捕头樊重一头雾水,眼看这群人从身边跑过去,他们也奔向了那边。距离拉近,前方,一名女子拔出了地上的霸刀,扛在肩上,微微一愣。然后斗笠后方女子的眼睛,瞬间都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线。
樊重也是一愣,他反手拔剑,双腿一敲:“驾!给我——”在京城这地界,竟遇上霸刀反贼!这是真正的大鱼啊!他脑中说出话时,几乎想都没想,后方捕快们也下意识的加速,但就在眨眼之后,樊重已经用力勒歪了马头:“——走啊!不可恋战!走啊!”
对面,以杜杀等人为首的骑队也冲过来了。
霸刀刘西瓜、陈凡,再加上一大群圣公系的余孽忽然出现在这里,哪怕是京城地界,三十个捕快正面喂上去,根本渣都不会剩下!
一面逃跑,他一面从怀中拿出烟火令箭,拔了塞子。
一团烟火带着响声飞上天空,爆炸了。
血染的山岗。
一具身体砰的一声,被摔在了巨石上,鲜血流淌,碎得没了人形。周围,一片的尸体。
身形巨大的和尚站在这片血海里。
竹记的护卫已经全部倒下了,他们大都已经永远的死去,睁开眼的,也仅剩奄奄一息。几名秦家的年轻子弟也已经倒下,有的死了,有几名手足折断,苦苦,这都是他们冲上来时被林宗吾随的。受伤的秦家子弟中,唯一没有的那人名叫秦绍俞,他原本与高沐恩的关系不错,后来被秦嗣源折服,又在京中跟随了宁毅一段时间,到得女真攻城时,他在右相府帮忙奔走做事,已经是一名很出色的传令人和调配人了。
他曾经很崇拜宁毅。断了一条腿,口吐鲜血,面色如纸,仍在努力地往林宗吾这边爬。
田东汉也还活着,他在地上蠕动、挣扎,他握起长刀,努力地往林宗吾这边伸过来。前方不远处,两名老人与一名中年女子已经下了马车,老人坐在一颗石头上,静静地往这边看,他的夫人和妾室各自立在一边。
名叫纪坤的中年男子握起了地上的长刀,朝着林宗吾这边走来。他是秦府最主要的管事,负责许多脏活,容色冷酷,但事实上,他不会武艺,只是个纯粹的普通人。
“尔等皆是有身份之人,本座不欲赶尽杀绝…”
纪坤一刀劈在了他的头上。林宗吾眼也不眨,这一刀竟劈不进去。下一刻,他袍袖一挥,长刀化为碎屑飞上天空。
“本座…”
纪坤面色不变。抄起另一把刀,又照着他头顶劈了过来。林宗吾自持身份,已经让过一刀,此时眼中怒意绽放,猛地挥手。纪坤身形如炮弹般横飞出去,脑袋砰的撞在石头上。他的尸身摔落地面,就此死去。
秦嗣源望着纪坤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哀戚之色,但面上表情未变。
林宗吾再猛地一脚踩死了在他身边爬的田东汉,走向秦嗣源。
夕阳西下。
“奸相,你识得本座么!”
“你叫林宗吾。”老人的目光望向一侧,听得他竟然认识自己,虽然可能是为求活命,林宗吾也是心中大悦。随后听老人说道,“只是个小人。”
林宗吾皱了皱眉头,目光平静如水:“哦。”
“老夫一生,为家国奔走,我苍生社稷,做过许多事情。”秦嗣源缓缓开口,但他没有说太多,只是面带嘲笑,瞥了林宗吾一眼,“绿林人物。武艺再高,老夫也懒得理会。但立恒很感兴趣,他最欣赏之人,名叫周侗。老夫听过他的名字,他为刺杀完颜宗翰而死,是个英雄。可惜,他尚在时,老夫未曾见他一面。”
“哼,周侗匹夫。可惜本座未曾来得及与他一战…”
“你是小人,怎比得上对方万一。周侗一生为国为民,至死仍在刺杀敌酋。而你,走狗一只,老夫在位时,你怎敢在老夫面前出现。此时,不过仗着几分力气,跑来呲牙咧齿而已。”
风已经停下来,夕阳正在变得壮丽,林宗吾表情未变,似乎连怒气都没有,过得片刻,他也只有淡淡的笑容。
“看来,你是求死了。”
他手上罡劲已经在蓄积,只要对方再说求死的话,他便要过去,拍死对方。如今他已经是大光明教的教主,即便对方以前身份再高,他也不会受人侮辱,手下留情。
老人的目光,只在微微瞥过地上的尸体时有一丝的痛苦之色,他望向了西面的阳光。何其壮丽的阳光,照在这原野和国度上,这壮丽的原野和国家啊!
下方有人声,远处有马蹄奔驰,有不知名的烟火放上天空。这是无数生灵活动的大地,他仍旧记得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人群壮丽时的感情,他去看那其中的规则、看这天地的大道,看那许许多多的人应当去往的方向。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收获了爱情,收获了长相厮守的女子,收获了家庭、功名,他试图振作这个国家,试图拯救这个国家…
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白发苍苍了…
一如既往的,每一次回想这些,他都感到热泪盈眶。
在最后的温暖的阳光里,他握住了身后两人的手,偏着头,微微笑了笑。
“老夫岂会死在你的手中…”
他说道。
不久之后,林宗吾在山岗上发了狂。
马队疾奔而来。
周围能够看到的人影不多,但各种联络方式,烟花令箭飞上天空,偶尔的火拼痕迹,意味着这片原野上,已经变得非常热闹。
铁天鹰在山岗边停下,往上看时,隐隐约约的,宁毅的身影,站在那一片红色里。
夕阳从那边照射过来。
原野上,有大量的人群汇合了。
大光明教的高手们也已经云集起来。
一些绿林人士在周围活动,陈庆和也已经到了附近。有人认出了大光明教主,走上前去,拱手发问:“林教主,可还记得在下吗?您那边如何了?”
“邝贤弟。”林宗吾毫无架子地拱了拱手,然后朗声道,“奸相已伏诛!”
众人发出一阵呐喊和咆哮,陈庆和心中一惊,他知道林宗吾在为大光明教进京造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即便此后上面问罪下来,有背景的情况下,大光明教仍旧会从底层渗入京城,而后通过许多方式逐渐变得光明正大。
不远处的地方,吞云和尚匿身在人群中。暗道晦气,随后又想,要不要挑拨一下这林宗吾,告诉他圣公余孽进京的消息。让他们再去打一场。
北面的山岗上,有马队奔行上来了。
“林恶禅!”一个没什么生气的声音在喊,那是宁毅。
林宗吾转过身去,笑眯眯地望向山岗上的竹记众人,然后他举步往前。
竹记不过几十人。就算有帮手过来,顶多一百两百。这一次,他大光明教的高手也已经过来了,如疯虎王难陀、快剑卢病渊、猴王李若缺…还有许多的一流高手,加上相熟的绿林豪杰,数百人的阵容。如果需要,还可以源源不断的调集而来。
可惜,师姐见不到这一幕了…
秦嗣源在时,大光明教的势力根本无法进京,他与宁毅之间。是有很大的梁子的,这一次,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他朝着宁毅,举步前行。
又有马蹄声传来。随后有一队人从旁边冲出来,是以铁天鹰为首的刑部捕快,他看了一眼这局势,奔向陈庆和等人的方向。
林宗吾的脚步未停,其他人也缓缓迎上来,包括陈剑愚等绿林武者,跟在附近。体会着这传闻已是天下第一的武者的风度,微微拉近距离时,林宗吾皱起了眉。
也有不少人的眉头先后皱起来了。
山岗那边,震动未停。
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余丈的时候。前方的人终于停下,林宗吾与山岗上的宁毅对峙着,他看着宁毅苍白的表情——这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但心头还有疑惑在盘旋,片刻,阵型里还有人趴了下去,聆听地面。许多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切都已经晚了。
以那山岗为限,第一匹战马的身影飞跃而出,奔驰而来的马队犹如遮天蔽日的阴影,轰鸣声踏破了地面。这铁蹄的巨浪往左右延伸开去,铺天盖地而来。
“走——”
林宗吾嘶吼如雷霆。
那边因为奔行许久正在吃肉干的吞云和尚一把扔了手中的东西:“我——操——”
他转身就跑。
几百人转身便跑。
不远处似乎还有人循着讯号赶过来。
铁骑横扫,直接逼近了众人的后阵。大光明教中的高手卢病渊转过身来,挥剑疾扫,两柄长枪突破了他的方向,从他的胸口刺出后背,将他高高的挑了起来,在他被撕碎之前,他还被奔马推得在空中飞舞了一段距离,宝剑乱挥。
林宗吾将两名属下推得往前走,他猛然转身,一拳轰出,将一匹冲来的战马一拳打得翻飞出去,这真是雷霆般的声势,籍着余光往后瞟的众人来不及叫好,后来奔行而来的骑兵长刀挥砍而下,转眼间,一柄两柄三柄四柄…林宗吾巨大的身体如同巨熊一般的飞出,他在地上滚动跨步,然后继续轰然奔逃。
后方跑得慢的、来不及上马的人已经被铁蹄的海洋淹没了进去,原野上,鬼哭狼嚎,肉泥和血毯铺展开去。
那边的山岗,夕阳如火,宁毅在马上抬起头来,眼中还停留着另一处山上的景象。
敌人杀来时,那位老人与身边的两位妻子,嚼碎了口中的药丸。皆有白发的三人依偎在一起的情景,即便是发了狂的林宗吾,最后竟也没能敢将它破坏。
秦嗣源,这位组织北伐、组织抗金、组织守护汴梁,而后背尽骂名的一代丞相,被判流刑于五月初六。他于五月初九这天傍晚在汴梁城外仅数十里的地方,永远地告别这个世界,自他年轻时出仕开始,至于最终,他的灵魂没能真正的离开过这座他魂牵梦绕的城池。
在他死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参与杀害他的人,被多数人们称为了“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