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〇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下)
“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
秋风霍霍,草坡上像是泛起了微微的波浪,晚霞的褪去使得傍晚的凉意渐渐升上来了,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倒都不是什么问题。宁毅说完之后,秦绍谦想了想,却是轻声嘟囔:“虽然有点不懂,但开国红利那东西,不是早就挥霍光了吗…”
“挥霍完后,就开始动国本了啊…”宁毅笑了笑,“二少信因果吗?”
“身边几个女人是信的,我嘛…不信这东西。”秦绍谦拿起手上戴着的一串珠子晃了晃,“我记得立恒也是不信的吧?”
“我信凡事有因便有果,不信因缘果报。”
“有何不同么?”
“是个算学题。”宁毅喝了酒,想了想,远处的军营和院子里已经渐渐亮起灯火,人的痕迹汇聚在这垂暮的天色下,过得好半晌,他才继续说起来。
“我们每个人,做一件事情,必有因果,这当然是没错的。大的方向上,我们杀张觉,让女真人觉得我们懦弱,觉得我们懦弱,开始来打我们,你杀了一个人,他的家人要找你报仇。而在小的方面,秦相以往做的事情,在二少你面前说的话,你看到的东西,导致二少你现在的性格,女真人来了,虽然知道未必能打过,你也不会选择逃跑…”
“那是当然!”秦绍谦笑了笑。
宁毅也笑着:“每一份因果的出现,计算起来当然很复杂,但我们每做一件事,甚至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导致其它的一些事情,一些影响。这个果,有些是积极的,有些是消极的。问题在于,因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固定的,而果的降临,对每个人,都是随机的。”
秦绍谦皱着眉头,明显的迷惑起来。
宁毅便拿着跟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个圈。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假设一个社会上有十个人,他们做好事也做坏事,在这一天里,每个人制造了一个正一、一个负一,那就每样有十个了,但是他们在一个整体的社会里,每一个正一负一的降下,都是随机的,然后很有可能这个人能得到两个正一,一个负一都不会有,他走运了,另一个人,头上降下两个负一,他就得倒霉。也许是被人冤枉,也许是遭人排挤…而他的底蕴如果不够,得到个负十都有可能,撑不住的人,就得死了。”
秦绍谦吃着东西,想了一会儿:“那这也并非全然随意啊,我杀了一个人,他家人必然是找我报仇啊。”
“可因果的计算,并非简单的加减,每时每刻,无数人的因都要交织在一起,这就麻烦了。”宁毅笑着,“你杀了这个人的父亲,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了,被人欺负,遭人白眼,为了报仇,他做了许多坏事,为了杀你,他也先杀了不少人练手…但也有可能,他被人欺负,遭人白眼的时候,有人怜悯他,给了他好的生活,化解了他心中的仇怨…所有人的因果,汇集在一起,最后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撇开天灾,总量基本上是不变的。”
“像是有点意思…”秦绍谦道,“那与红利什么的,就有何关系?”
“我们制造因,引出的果里,对国家,当然有有利的,也有有害的。国家是个庞大的体系,通过这个体系的运作,每一天它都会吸收这些因果,通过法律之类的手段,尽量将这些因果均匀地降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附近的亲兵点来了火把,在旁边燃起篝火,宁毅敲打着地上的小圈。
“国家建立之初,人们都积极向上,而且都经过了战乱,知道安宁的来之不易,居安思危,不会轻易去制造那些损害国家的因——也就是不做损害国家的坏事。因为这个国家也年轻,所有的制度都很敏感,也会对这些事情迅速做出反应。所以最初的那段时间,国家是不断变得强大的。但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些人获得了很多的正方向上的因,成了地主、成了大家族、成了朝廷里的小圈子…”
宁毅没有说完,秦绍谦点了点头:“这就懂了,接下来该往下掉了。”
“没错。”宁毅也点头,“一个利益集团的出现,首先就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会行些小善,创造一些正数,但他还是会不断扩大自身。想一想,一个大官的家里,收了十万户农民的地,他就算少收些租子,他一家人创造的正数还是很少的,而这十万户,最起码的,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谁会觉得这国家跟他有关系呢?他们也许淳朴,但他们抗风险的能力不足,当多降下几个负数到他们头上,他们家破人亡了,接下来,就会变成一个持续制造负数的机器,以此类推,国家只会每况愈下,这也是人性决定的。”
宁毅继续说道:“国家后期,负数越来越多,能对国家有利的正数越来越少,而国家的机能受到影响的时候,负数的消化,也不能均匀了,有时候忽然一大堆负的因果掉你头上,冤假错案、或者是你经受不住的大波动,扛不住的人,就只能去死。”
“而当国家崩溃的时候,整个国家的层次上,已经积累了很大很大的负因,它们是历史的欠账,是必须要有人来还上的,一个人能还多少,哪怕碰上再小的一部分,都要用人命去填,一个国家的人制造的负数,就要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命来填了。这是…我所了解的因果。”
秦绍谦看着他画的几个圈,在火光里明明灭灭:“那立恒还说不信因果?”
“是信因果,不信果报。”宁毅点了点代表十个人的圈圈,“这每一个负值,降到人的头上,几率都是平等的,你我都一样,只是承担风险和厄运的能力不同。在武朝,一亿人受到好运坏运的可能都是平等的,但具体会收到多少,降下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但如果扛不住,你就死了…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世可活,如果有一万世可以轮回,那我们就真有完全的平等,可若是没有轮回,就只剩下运气和认命了。”
“有轮回,便有果报,你制造善因,善果总会回来,但是我…”宁毅说到这里时,明显顿了顿,随后才道,“但是我不信轮回,所以我不信果报。”
风从天上吹过去,有夜鸟在飞。两人说道这里,都沉默了许久,而后彼此喝酒。秦绍谦虽为武人,行事也比较率直,但不代表他没有智慧。宁毅的说法,他仔细想想,终究还是能懂的,那结果,便太沉重了。
“立恒觉得,我武朝…就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我不确定。”宁毅道,“也许不至于崩溃,但善因恶因的出现,明显已经不均匀了。国家已经不够强,遂有外敌入侵,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命就会填进去。也有一些人,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免疫力吧,会主动迎上去,消化大量的恶果,但他们扛不住,就要死,这种人,就是所谓的英雄。”
秦绍谦眼中亮了亮,喝了一杯酒:“那立恒觉得,须得多少人命才够?”
“我知道你想填,但不是有人命就够的。”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记,这个国家欠账了。重要的是,人死之前,能把债还上,还不上债,所有人死光了,顶多就是把负数变成零,从头再来。”
他顿了顿:“所以理论上来说,要还债,唯一的方法就是有很多人还活着,并且能够不断地产生这个正数,找到一个产生正数的办法,不断抵消那些负数。一个人抵消不了,一万个人来,十万个人百万个人来,当一百万人变成整体,他们就能均匀地消化一个大数。”
“历朝历代,所谓革新者,都是在打造一个新的体系,让一个朝代的人以新的办法,产生更多的正数,但是…虽然说一个体系可以均匀消化那些大的负数,实际上总是有多有少的,所以,有的革新者失败了,家破人亡,有的革新者成功了,他延续了一个国家的寿命,但同样的,他也家破人亡。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可以扛得住的因果。”
宁毅笑了笑:“所以说起来,我固然欣赏在眼前的侠之大者,说书的时候也让他们去说,但本质上我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一个国家就像是千里之堤,人在其中,制造善因恶因,就像是蚂蚁,有修补,也有蛀空,但很多人大部分时间是在破坏一个国家。吴乞买誓师时,徐泽润大骂吴乞买,据说死得很慷慨,他在老家有良田千倾,欺男霸女,甚至好几个冤案要归在他头上,很多人说起外族打来,誓与其不同戴天,仿佛这就是大节,是什么爱国,其实不是,如果他们平时做个好人,不当贪官污吏,那才是爱国。国家若非让这些负值弄垮了,没有实力了,外族又怎会入侵呢?”
“…而说到与异族不同戴天,呵,我这记录上才多少人?加起来有没有一千?而一个月不到,死的人已经十几万了,这十几万人,如果没死,你挨个去问他们,他们大都能慷慨激昂起来。那种说‘我至少大节不亏’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多半是做了亏心事。”
“…当然,我说的也有些武断。”或许是察觉到语气有严厉了,宁毅随后也补充了一句。
秦绍谦喝了两口酒:“家父曾说,古往今来,无万世之法,皆是因人之私欲而来,又能有什么办法。”言语之中,多少有些怅然。
宁毅看了他一眼:“所谓万世之法,在儒家最初,也是看到了的。”
“哦?”秦绍谦诧异地望向他。
“人人皆为君子就可以了。”宁毅笑了笑,“设想有一种世道,人人都能懂道理,懂这世界运行规律,能懂该做之事和不该做之事之间的区别。当遭遇不公,他能够有抗争和说话的勇气,每一个人,都能够扛得起自己应尽的责任,也能够为社会负责,让大我与小我趋于一致,而不至于抹杀任何一方,那么,所谓万世之基,也就有了。”
秦绍谦想了想,却笑道:“世人皆愚昧啊…”
“其实是不愚昧的,缺少的是好的教育啊,除了一些真正的笨蛋,大部分人的脑子,其实都差不得很多。设想有一个世界,人人都能读书,人人都能够得到想要的知识和教育,也未尝不能千秋万世。”
秦绍谦道:“这你可就错了,读书人很多,教出来的迂腐笨蛋,可也不少。毕竟千秋百载,几个圣人哪。”
“那当然也是教育的问题。”宁毅道,“从小的时候,教一个孩子应该怎样去做,待他慢慢长大,才能慢慢想清楚,为何要这样去做,在这个道理里,逐渐延伸出他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当他面对更多的事情时,基于这些知识,找到正确的对待世界的做法。此为教育,秦相最近对几本书的注解,从中也可以推出很多人们该如何去做的规律来,人们看了它以后,能从中汲取营养,懂得规律的人也能更多…这毕竟是一代代发展起来的事情。”
“立恒在京城研究格物,据说令印书速度提升了三倍,也是为的此事吧。”秦绍谦沉默半晌,方才说道。
“能为万世之基的事情,当然也需要万世的发展。”
“若有一日,能让人人都读上书,立恒说的这教育,是否也能让人人都为君子。而不是…这朝堂上衮衮诸公的模样了?”
宁毅的嘴角弯起来:“也许。”
风声沉默下来。宁毅终究也没有按照自己想的去说,信息时代,教育在某种方向上得到发展,另一个方向上,却是倒退的。对一个孩子的教育,原本应该由大人告诉他怎么做,而后他自己去思考其中的意义,然而信息的泛滥和社交的便利,导致一个十岁孩子脑子里诞生的念头,可以得到一百万人的认同,因为也许有同样念头的一百万十岁孩童,都在这里抱团取暖,而后,所谓的知识,失去了权威性,任何人,都可以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任何知识。
当知识失去权威和正确性的时候,就仅仅只是信息了,而当人们以信息做知识填充自我时,人就成了中二。而在此之后的人生旅途里,人们能够分辨正确与错误的工具,不再是老师或是权威,而仅仅是人自身的好恶和智商。
最后,人们通过教育将自身正确的经验传与下一代的这种方法,反而因为传播途径的普及,遭到巨大的挑战,那也许才是一个时代最大的危机。
自然,这是无需对秦绍谦说的事情。过得片刻,秦绍谦哈哈笑起来,他对于这种万世开太平的坐而论道虽然能谈,但实际上是并不感兴趣的,秦绍谦出发在即,两人不过是随口找些话题,并且说的是务虚的事情,只因务实方面的,没什么可说的。
又聊了一会儿,两人方才才起来。远处是灯火通明的院子,灯火通明的军营,灯火通明的东平府,远远近近的田野、乡村与水路。
宁毅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二少,我瞎扯了这么多,有些事情,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武朝会怎样,还很难说,但是做实事的人,有时候凡事不能太执着。”
秦绍谦原本望着那军营,此时回过头来看着他,便也笑起来:“我知道立恒你说的意思,然而我此时若退,我与那些我瞧不起的家伙,又有何区别?立恒,我是秦家的儿子,家父在朝中,那么多人盯着他,我不迎击,家父又要受到多少攻击?立恒你学识渊博,若真有正确之途,倒也不妨说来听听啊。”
他最后这番话,说的是有些讽刺的,女真人已经以如此速度杀至眼前,他迎上去,要说能胜,那是笑话。自己手下兵将五万,对方是十万人,自己统领武瑞营才一年,上面官最大的还是个文官,而光是一个郭药师,经营燕京数年,朝廷对他不仅没有节制,而且是以燕云六州全力向他输血。再加上女真人灭辽国时的战绩,对比曾经的武瑞营实力,这种仗,哪怕霸王项羽、战神吕布、白马陈庆之再世,恐怕都难有胜算。但他又能有多少选择呢。
“世事至此,做什么都不对,你不去,跟那帮家伙没什么两样,你去了,损兵折将,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我的坚壁清野也一样,很可能因为这场迁移,被我饿死的人比被女真人杀死的人还多,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对二少你,我只说两点,能做到任何一点,你怎么样都行。”
宁毅道:“要么,你能干掉它们一半人,要么你能把女真大军拖在这边十天半个月。两点有任意一点可以做到的,二少,麻烦你死在那里,如果做不到,你死了,我当你是懦夫…杭州有钱老,如今有周侗,我很敬重他们,但钱老做学问,是务虚之人,周侗是自己一个人。二少你是将军,忍辱负重,也得活着。就像我说的,重要的不是人命,不是零,而是你得制造正数,才能帮人把债还了。”
秦绍谦神色严肃起来,他望向远处的军营,再望向天空,没有说话。宁毅的这番话,恐怕跟他最初的打算是不一样的。
然后,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武瑞军拔营转向寿张县方向,预备阻击完颜宗望的西路军,宁毅站在草坡上看着五万多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来。
此时在宁毅的面前也有着足够严重的问题。坚壁清野的命令虽然是秦相通过皇帝周喆下达,但在朝堂内部,阻力巨大。不光如此,完颜宗望的南下速度快得惊人,就算曾经预料过武朝兵败如山倒,也没有真正想到会面临这样的境地,一旦女真大军突破寿张,接下来就将进入刚刚开始坚壁清野的区域,中原腹地一马平川,然后就直面黄河。
一切都发展得太快。
如果从后往前看,女真人对武朝的这场入侵,在一开始几乎就是一击沉底。所有人都没能将它挽起来,即便是宁毅,此后的几日里,也在与女真兵锋接触的瞬间,被巨大的混乱裹挟了进去。
至少在最初,他们就如同被迎面而来的洪流淹没了一般…
请:mddyue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