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庆功夜宴
这一晚,凉州城外驻军军营里,除了值守的哨兵外,所有人都围篝火而坐,喝酒吃肉,大声喧闹。发泄着身上还未散尽的腾腾杀气,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男人们大多不会哭,他们勾着肩搂着背,一碗又一碗的烈酒下肚,那无法诉诸语言的恐惧,和见到昔日好友死在自己眼前的绝望和仇恨,都被他们囫囵个吞下去,再随着酒气散发到空中,化为云烟。
第二日起来,他们又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喝过一轮,将士们便开始整个营地乱窜,找相熟的交谈喝酒。有些胆子大的也会借着酒意,来找他们的上官敬酒。
闫文昌是第一个来找萧衍的,他拎着一大坛子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萧将军,我们大伙儿都听说了你设计斩杀伊秩贤王的事情,果然将门虎女,你是个英雄!老闫我敬你一杯!”说完举起坛子哗哗灌了自己两口,那漏在外面的竟比喝进去的还多。然后将那一大坛子举到了萧衍跟前。
萧衍还有重伤在身呢,李缙当然不会让她喝酒,站起身来就要挡。萧衍按下李缙,站起身来没废话,接过坛子就豪气地灌了一大口。
“好!好!萧将军果然女中豪杰,哈哈哈哈”
闫文昌破了这个口子,将士们就都受了鼓舞般前仆后继地上来了。陈谦也端着酒碗过来,说道:“萧将军还在萧家军当少将军时,末将便对萧将军聪慧的名声有所耳闻。今日亲眼得见萧将军无双智计,末将佩服!”
“陈将军过誉了,萧衍还未谢过陈将军千里驰援之恩。”
“末将的本分!”说完陈谦端着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闻长青受的都是皮肉伤,将养了这一阵子,也恢复了大半,今晚上他一直闷着头自斟自饮,很有刻意买醉的嫌疑。他猩红着双眼挤了过来,“将军,卑职谢过您的救命之恩!我先干了!”说着仰头一连干了三碗。
萧衍也不含糊,满满一碗,一滴未剩。
可是喝完了酒,闻长青还是磨磨蹭蹭地没有离去,“将军,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道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你问。”
“当初进凉州的时候,将军为何要带上我?后来又为何,会让我跟着郑将军去大漠?”闻长青明显喝多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萧衍,没了平日那份拘谨。
“这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吗?”萧衍很平静地回答,没有躲闪闻长青眼神里的探究。
闻长青的出身不低,祖父为御史中丞,朝中清流砥柱,父亲在吏部为官,他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可以平步青云。三皇子李缙是天潢贵胄,他不在他面前献殷勤,却跑到一个早已经失了势,前途未卜的将门孤女面前来烧冷灶。
萧衍在金州驿站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便明白,他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是有野心的人。
既然你有这个意愿,我便不吝给你这个机会。能把握得住,从此以后你我便同行。况且现在自己确实需要一些自己的人。
“可是我祖父当初在朝上,对您的出征可是百般阻挠。”闻长青知道自己僭越了,有些事情戳破了便没有退路了。
何止是百般阻挠,简直恨不得以祖法礼制,将想要领兵上阵的萧衍当场拉出去浸猪笼,“可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照样敢来我身边跟着我吗?”
闻长青的神色变了一变,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了,可是她还是愿意,她为什么能做到如此坦荡,“那是因为,将军您虽然是有些言行出格,但从京都一路以来,末将看得出您不是那种会狹私报复的人。”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毫无畏惧,确实有几分骨气。萧衍这么想着,低低笑了一下,“这不就行了,你祖父是你祖父,你是你。”
闻长青点点头,转身走开了,不知道想些什么,让那背影看起来有点沉重。
李缙那边也被那帮京都来的亲卫缠得分不开身,一不留神,萧衍这边已经好几碗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晕。
栎善听说有肉吃,也跟着蹭了来,那边李缙冲着栎善喊:“那个谁,阿衍还有伤呢,你倒是拦一拦啊。”
栎善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吃她的肉。跟着师傅四处漂泊,虽然身为大夫,但大数时候是义诊,不收钱的。平日的膳食都是些粗茶淡饭,少见荤腥。所以对于栎善来说,打扰她为人诊病不行,打扰她吃肉也不行。
其实栎善看出来萧衍整个晚上都有点闷闷地,心里装了事,灌点酒下去也不见得是坏事。
酒这东西,虽伤身,但能解忧,能让人忘却尘事,浮生偷歇。
还是程松衡派了人来,将萧衍和李缙叫进了主帐,才将他们解救出来。程松衡和郑有恩都是喜静之人,所以早早地就脱了身,躲进了帐里面。
程松衡坐在主位,郑有恩在左手的首位,萧衍和李缙进来后也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按照规矩,我们不日便应班师回朝,叫你们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程松衡沉声说道。
李缙:“我和阿衍都还有重伤在身,不若等养好伤了再从长计议。”
萧衍甩了他一眼,原来想的是这么个事,但是为什么不愿意回朝呢?
虽然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当今圣上只有两位成年皇子,却已过弱冠还未封王,而东宫也迟迟未定。都猜测圣上在两位皇子中踟蹰不定,左右为难。也怕定早了东宫,再次引发当年祸乱。
此次退北狄李缙立了大功,此刻回朝趁热打铁,难保不会一举拿下东宫之位,可在这个时候,他却宁愿缩在西北,是为哪般?
程大帅此问,又是为何呢?
“萧衍你呢?”程松衡出声,打断了萧衍的思绪。
“末将认为,三皇子所言不无道理。况且现在北狄几部的女人和孩子,还被关在城守府的地牢里,北狄人此次受了大挫,随时可能反扑,不得不防。”况且此次自己本是为了报仇而来,可似乎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还有更大的谜团,自己需要时间去解开。
程松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郑有恩开口说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答应你远去大漠,你也就不会独自涉险,受如此重的伤了。”
“郑叔,您千万别这么说,是衍儿莽撞了。况且我能脱险,还全靠了您能及时带回来那些人。”萧衍顿了下,“反倒是让您拖着伤奔波,是衍儿对您不住。”
郑有恩摇了摇头,“大帅走后,我却从未为萧家军做点什么,惭愧这点小事算什么。”
程松衡看着眼前郑有恩情真意切地悔恨和愧意,不知为何,蓦地想到还在自己房里躺着的那支毒箭。
郑有恩:“只是萧家军不可一日无主将,不知圣上对此有何旨意啊?”这是在问程松衡。
“萧衍少时便在萧家军做过少将军,虽未领过兵,但此次能退北狄,她居首功,我已向圣上请旨,让她做萧家军主将。”程松衡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
郑有恩愣了一下,“这是最好,本应如此。只是,苦了衍儿了。”
萧衍望向程松衡,有疑问有感激,虽然自己确有这种想法,正踌躇不知该如何请旨呢。程大帅就帮自己解决了,虽然没有问过自己。半晌,坚定地说道:“父亲走了,这是我身为萧家人应该做的,郑叔不必担忧。”
话虽是对着郑有恩说的,但是也是像程松衡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和感激之情。萧衍的眼角余光看见程松衡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点弧度。
酒过三巡,营地里的喧闹便上了一个台阶,有些不胜酒力的,早已经歪歪斜斜地倒成了一片。但有些借着酒劲,摆上了擂台,看热闹的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擂台中间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暖帐中呆了一会儿,之前的一点酒气就全都上了头。萧衍和李缙出了帐,就找了个避风的山坡躲了起来散散酒气。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京都?”萧衍问道。
没想到喝过酒的李缙没了那股唠叨劲,却跟萧衍玩起了百无禁忌,“你就不怕我回了京都,跟你的心上人抢太子之位?”
萧衍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又连忙四下环视了一周,可那醉鬼丝毫未觉不妥,竟找了片还算可以的草地,头枕着手躺了下来,“看什么?没人。”
萧衍一点酒意被这句话瞬间惊去了大半,可看到他这幅云淡风轻地模样,权当他是在醉鬼胡言乱语,于是也破罐子破摔地和他胡诌八扯,“那你就不怕我一刀结果了你,直接保着二皇子顺利入主东宫?”
“哈哈哈你要杀了我?”李缙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支起了身子,重复了一遍:“你要杀了我?哈哈哈哈”
萧衍也躺了下去,“怎么?你不信?就凭你那群除了好看浑身花架子的仪仗队可护不住你。”
李缙笑够了,自己顺着气,在萧衍身边躺了下去,“信,我当然信,萧大将军是何等地神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停了片刻又似乎有点不甘心,“不过,即便是我承了大统,我也不会亏待你的,都是一起长大的,你这心属实偏得有点狠。”
萧衍给了他一记“你够了”的白眼。
喝多了的李缙完全不理,“不过,我可听说有人在北狄大帐的时候冒充了我未来的皇子妃,还说自己是未来的太子妃,你说说,你到底想让我们谁当太子啊?”说完还兴致勃勃地爬起来盯着萧衍想要一个回答。
萧衍把他摁了回去,笑骂了一句,岔开道:“你这都知道?”
“逃跑的北狄士兵说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萧衍不想理这个疯子了,只是在想他这些话实在有些石破天惊,“有的时候,我会觉得都不认识你了,”萧衍的思绪穿过地域和时间,似乎看到了一张冷静决绝的脸,“不认识你们了。”
今夜的天空一轮圆月高悬,星河如缎,无比地璀璨生辉。
可无论人间种种,喜悦还是伤悲,她都兀自挂在那里,平等地播撒着月的慈悲。
半晌,李缙才低低地说道:“阿衍,此间虽苦,但天高地阔,京都看着繁花似锦,但内里沟壑纵横,一不小心便迷失了方向。这里的朔风虽然冷,吹起来也刮得人生疼,可是却吹不皱人心。”
萧衍心里豁然开朗,此前诸多的疑惑,仿佛都得到了答案。
生在权利漩涡的中心,要么走向顶端,要么被碾落成泥。可李缙这一心逃离,又真的逃得了吗?那个人,又做了什么抉择呢?
营门外想起一阵马蹄声,淹没在营里一群大汉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中,不甚起眼。
不久,萧衍就听到一声高过一声,划破夜色的“萧衍”,声音虚弱但透亮,是雁西那个小崽子。
居然还敢直呼我的名讳,还是在军营里,真的是无法无天了。
萧衍和李缙从暗处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雁西只着了一件单衣,赤着脚站在营门口呼喊,看到萧衍走了出来,他便不管不顾地冲破了守卫的阻拦,疾步跑到萧衍的跟前,愣愣地看着她,竟然蹦出两行眼泪来。
这一下子倒把萧衍惊到了,本就不太认真的怒火瞬间熄灭,伸手替他抹去眼泪,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看雁西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又赶忙解了身上的狐裘给雁西披上,“你刚醒,怎么这个样子就跑出来了?”。
“我以为我以为”雁西被眼泪哽住了喉咙,一腔子话语七翻八滚的,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萧衍情不自禁地皱着眉头看向了身后跟来的大帅府守卫,那将士吓得一扑通,“将军,是这个小公子,他一醒来就四处跑着找您,卑职们叫喊不住,只得快马加鞭地把他送过来了。”
也不知道让孩子穿件衣服,穿上鞋袜。
萧衍连忙牵着雁西进了帐里,边走边想着,这小崽子不会是以为我没活得成吧?还是以为我又不要他了?
雁西很乖觉地跟着萧衍走,太好了,她还活着,太好了即便是在夜里,她那张脸也犹如天边骄阳,鲜艳热烈,灼热了自己浑身冷冰冰的血。及至此刻,雁西才真正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留下后面一众目瞪口呆的将士,面面相觑。
“这是谁?”
“他哪里来的?”
“他和萧将军什么关系?”
“刚刚他是直呼萧将军名讳了吗?”
“刚刚萧将军是不是亲手替他擦眼泪了?”
李缙: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