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佛不渡我（十一）
来缘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从角落里走出。
一年多不见，对方依旧是简单的一身白衣，只是少了那一袭袈裟, 明明他只是简简单单的坐在那，周围景色皆成了陪衬。
哪像他，大冬天, 穿了一身厚实臃肿的大棉衣, 好像与这雅致的国师府格格不入，翻墙进来后, 他一直不敢出声，偷偷的望着他的背影，生怕一不小心扰了对方的清净。
没想到对方早就发现了他, 他无措的清了清嗓子道：“莫问，你猜错了，就我一人，你多倒了一杯茶。”
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剩下的那一人，很快就要到了。”
来缘疑惑的坐下, 尝了一口桌上的温茶, 浅浅的桃清香渗入心间, 主人美就算了，就连他泡的茶也如此与众不同，一股暖意萦绕在心头。
他欲开口说下明初的事情，对方好像知道他的来意, 轻轻的摇了摇头。
在他不解的等待中，一只熟悉的火红色大狐狸跃入府里，正是他担心的那个人，不, 妖精，明初。
狐狸化成一名妇人，熟稔的端起热茶，浅酌一口，她的口齿间全是熟悉的味道。
那时候她刚入凡间，莫问把她当孩子宠着，养成了她小霸主的骄纵性子，这棵桃树是受她摧残的其中之一，她有事没事就在啊桃身上嘘嘘，美其名为它施肥，还会挠它躯干练爪子，累了就趴在它身上打盹，阿桃有灵识，却从未恼过她。
新婚，别家夫人小姐私底下都嘲笑她，她不是不知，婆婆面上亲近，面下的嫌弃，她不是感受不到，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她亦懂，可是李府，还有温柔的遇怀啊，哪怕身陷泥沼，她也知足着。
可是，夜深人静，心里的一角，溢着难过，她没了最爱的自由，没了跟在莫问身边的肆意飞扬。
她静静的看着粉色茶水映出的面容，眼泪无声的落下，一滴一滴，与茶相融。
来缘瞅了瞅两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当初他们都是那么肆意，如今竟无话可说。
明初平复好心情，笑着开口：“莫问……”
门外传来了大力的拍打声。
“妖僧莫问，交出掏心狐妖！”
来缘和明初皆是一惊，从椅子上站起。
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国，师，大人，门外，哈，门外好多百姓在撞门，木门快不行了！”
小厮话音刚落，一大群百姓已经冲破大门，他们以静心为首，闯了进来。
静心得意看着对面还在好心情喝茶的三人，朝着身边的陈良道：“陈大人，贫僧就说那妖僧和狐狸有龌龊，如今二人被抓个正着，还请大人快快定夺，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一直平静如水的莫问，在听了静心最后的一句话，突然笑了起来。
院中少年浅浅一笑，额间一点朱砂瞬间活了起来，煜煜生辉，点亮了天地间的皑皑大雪。
白衣出尘，面若慈云，不着僧衣，却更胜仙恣。
百姓冲动发热的脑袋突然清醒过来，纷纷自惭形秽，静默了声音。
陈良把众人转变的神色看在眼里，心情复杂的走上前，恭敬道：“国师大人，您身边站着的妇人，乃是城中掏心凶案的凶手，狐妖。”
莫问摇了摇头，认真回道：“她不是。”
人群脸上再次染上不平，胆大的不由出声道：“她就是那个恶妖，掏心狐妖”，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平民，顾忌着对方是个国师，心里有些发憷，把嘴里的妖僧吞了回去。
莫问未搭理，只是望向了一旁的静心，问道：“静心大师修为高深，可看出明初身染杀孽。”
静心法眼一看，心里一惊。
陈良哪能看不出来，李府少夫人狐狸精是真，但估计没杀过人，也是真的，果然，静心朝着他摇了摇头。
百姓看不懂，只觉得事情好像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明初从头到尾一直沉默，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口口声声讨伐她的人。
“阿弥陀佛，这狐狸精，确实，未沾染人命”，甚至她常年陪在莫问身边，竟然还沾染了不少佛门金光。
百姓更加无措了，这，这……转念一想，又惧怕的喊道：“那也是狐狸精，静心大师，快把它杀了！”
莫问心脏一痛，皱眉一算，一脸的不可置信，立刻闪身离去。
静心心里隐约有一股不详的预感，立马跟了过去。
“明初，你怎么哭了？”
明初听到来缘担忧的声音，从怔愣中回神，下意识抹了抹脸庞，不明所以的看着手心上的温热液体，沙哑道：“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是不停的流泪…”她一天都在痛苦中挣扎，心脏好像疼的要死掉了。
她现在很想念她的孩子，是她连累了他们，她不在的这几日，他们是否也在思念着她，小慕初晚上没她哄睡，会不会大哭，她迫切的想看看他们。
陈良立马让开了身体，人家不是恶狐，又和国师有关系，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惧怕肯定还是有的。
百姓们有面带畏惧的，有眼神透着抱歉的，但是都很默契的下意识纷纷远离，在漂亮，也是只恐怖的妖精。
一名衙役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惊惧的望着身边魂不守舍的妇人，结巴着向陈良嘀咕了几句。
陈良仔细听了，只觉得浑身冰冷，从未觉得他守护的百姓，也是如此的可怕，摘下乌纱帽，迈着大步，朝着李府跑去。
京都的李府被人团团包围，外面的百姓指指点点，小声的议论着。
“太惨了，天哪！”
“我匆忙瞅了一眼，那一地的…真的，有孩子的我，实在看不得这个……”
“嘘，你看那个女人，她，她好像就是李府的那只狐狸精！”
“哟，快跑啊，待会她进去看见……还不得发狂，万一疯了大开杀戒怎么办！”
不少人躲开跑走，住附近的赶紧把门关了起来。
明初走进李府大门，隐约听见她婆婆的哭泣声，心里升起一股恐慌，快要把她吞噬，“慕明，慕初！”大声喊着，朝里面奔去。
浓稠的血腥味弥漫在李府里，她的脚步不由一停，不敢朝前走一步。
一直守在明初身后的来缘，快步朝着里面找去，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脑袋一直紧绷着。
红，满地的鲜血，莫问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静心双手抱十念着佛号，李遇怀和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个圆圆的东西发呆。
陈良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
静心走到赶来的明初身边，双手抱十，深深的弯下了腰，愧疚道：“贫僧一直恼怒莫问身为佛子，却和你称友，他不遵从天意，仗着天资胡乱一通，惹得……唉，枉贫僧一直以正道自居，终究还是入了魔障”，弯着的腰，又往下压了压，“贫僧对不起你。”
明初未理，只是僵硬的转动着眼珠子，任由眼眶里的热泪胡乱流下，她轻轻跪下，捡起了来缘脚边，沾着血的白嫩胳膊，吞下，入腹。
还剩下的人，惊惧的看着这眼前一幕，喉间的哽咽，让他们一度失语，呆呆的看着。
明初的吞食速度很快，连地上的碎肉末都不放过，一一细心的捻起，混着泥土，放入口中。
她机械的转过头，跪爬向地上坐着的两人，毫不犹豫掏出两人怀里抱着的东西，用衣袖轻柔的抹去两个小脸上的血迹，慈爱的摸了摸，一口吞下。
李夫人尖叫出声，恐惧的望着面前的食人儿媳，哆嗦着躲进一旁儿子的怀里，嘴里喋喋不休的骂着“都怪那只狐狸精，都怪那只狐狸精”。
李遇怀望着对面的妇人，绝望的怔愣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倔强的睁着。
“遇怀啊”，这张她曾经最爱的容颜啊，恍然还记得他曾，多么温柔的摸着她的腹部，笑着问她肚里的孩子，今日可有调皮，至今，她还记得那温暖又不灼人的掌心，让她沉溺其中的爱意。
她摸着平坦的肚子，踉跄的抬起头，破碎的望向一直平静站着的白衣少年，卑微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问着：“莫问，明初，后悔了”。
莫问弯下腰，如过去一样，伸出修长的手，轻轻的摸着她的头。
她怎么忘了，莫问的掌心，也是温热的，她像过去犯错时，道歉的模样，乖巧的蹭着他的掌心。
“明初，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莫要伤害无辜之人。”
随着清冷的嗓音落下，一只巨大的八尾狐出现在李府的花园里，一声哀嚎，消失不见。
府外百姓听见狐狸叫声，更加惊惧的躲在屋里，不敢出声。
纷飞的雪花，冰凉的飘散在众人心尖。
静心并未在嚷嚷着要除妖，只是和莫问并肩的站着，看着消逝的狐狸，他双手抱十，念着晦涩佛语，超度这两个无辜亡魂。
来缘看着静心，只觉得对方假惺惺的，明明这事就是他揭发出来的，这世间除了莫问，其他和尚果然如他师傅所说，都是虚情假意之辈。
明初的夫君，李遇怀，一直呆愣的坐着，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方怀里的李夫人嘴里神叨叨的，仔细一看，他才发现对方眼神透着疯癫。
他用胳膊肘顶了顶大师兄，小声问道：“这李府，究竟怎么回事？”
京都乃天子脚下，受金龙保护，怎么会发生妖邪残害幼童的惨剧，那些天天嚷着慈悲为怀，除妖的和尚，就这么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