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我甚至觉得他比我们姐妹更可怜
家里的门敞着,客厅里父亲还在高声叱骂,母亲坐在地上大哭,抱着弟弟的胳膊不松手。哭声里也没有愧疚,但很有声势。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的父亲是个又干又矮的中年人,脸平平的,长长的,五官似乎都没个准确的形状,他也许年轻的时候有形状,但这些年因为老迈和烟酒,渐渐就不成形了,整张脸像是一张干黄松弛的皮随便的搭在骨骼上。母亲仿佛没有年轻过,结婚证上的她看起来就是个妇人了,一直是短发,脸也是干干瘪瘪的,整个人像条干鱼。
她总是跟别人说,大女儿这么漂亮都是因为像她,她年轻时候就跟我姐一模一样,但从别人听到后的嗤笑来看,应该不是真的。
父亲说弟弟长得不像他所以怀疑,但其实,我们家的孩子没一个长得像父母。即使像,也是同为人类那种相像,我和姐姐还能看出是姐妹,弟弟比我更像大姐,但和这两个人,总觉得少了些联系。
看到我,父亲激动的指着我说:“你看看这个家给你毁的,不闹得鸡犬不宁你不罢休是吧,老子养了你……”
“三叔,这是我二姐。”堂弟在一旁说了句。
父亲眯起眼看我,随后收回手半转过身,“你还知道回来啊,跟你姐一样,都是讨债来的。”
看来我俩确实没给家里什么好印象,要知道,我父亲最怕的就是讨债的。
弟弟立刻挣脱母亲,站起身走到我跟前,“姐。”
弟弟的眼圈红红的,脸上却没一丝血色,可见他这两天也在受折磨。
母亲又嚎了一声,大抵是说自己不如去死,又死不承认姐姐说的事实。父亲又嚷嚷着说要去做亲子鉴定,说我回来的正好,正好也去看看结果。
“验什么?”我凉凉地说,“就因为弟弟长得不像你?那干脆都去验好了,难道我和姐姐就长得像你?验完了之后呢,你要跟我妈离婚吗,然后不认我们,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房贷?”
父亲几步过来就要打我,弟弟忙挡在我身前,堂弟也立刻冲过去把父亲架走,混乱中他的助听器掉了一个,我弯腰捡起来,怕被踩坏。
弟弟抱住我低声说:“姐你别说了,昨天大姐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家里孩子没一个像他的,难道都去验吗,爸才疯了。”
母亲大概以为我是站在她这边的,立刻起身抱住我的胳膊,说:“好,我们走,反正你要赶我们,我跟女儿住去!”
我立刻甩开她,“你开什么玩笑,你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吗,以为别人不会知道吗?你跟我住一起,你还想让我好好生活嫁人吗?”
姐姐连让我在家里洗澡都不许,我怎么可能还会跟母亲住,那个小女孩枯瘦的身影还在我脑海徘徊呢。
母亲张了张嘴,最后指着我五官变形地说:“你个白眼狼,跟你姐一样……”
说着就要打我,也被弟弟推开,堂弟走到我跟前接过助听器,低声说:“怎么办啊姐?”
门口涌进来几个亲戚,父母立刻不提丑事,只是互相叱骂。亲戚们过来劝着,说油团结婚这么大的事就别闹了,好好想办法把闹气的新娘找回来是正经。
说着一个邻居推了弟弟一把,“油团啊,你赶紧接你媳妇去吧,别跟这儿了。”
这里说一下,我弟弟虽然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但因为两个姐姐小名分别是油条油饼,所以即使他有不错的名字,还是被叫做油团,在学校一样因为小名被嘲笑。
我拉了弟弟一把,把他拉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到了房间,这里披红挂绿,大大的婚纱照已经挂上了,显然就是婚房。门关上后周围安静下来,弟弟才眨了眨眼睛,睫毛立刻湿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弟弟其实人不坏,长得也不错,算是家族男孩子里最出众的一个。和我姐一样长得很好看,学习也好,就是性格有些懦弱。
我甚至觉得他比我们姐妹更可怜。
比方说小时候我和姐姐被嘲笑可以抱团反击,他就不行。因为父母的区别对待,我们姐妹俩和弟弟从小就不亲,小时候有几次我们带他玩过,但每次都会因为一点小磕碰被母亲骂,久而久之我们就是同一个家庭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因为小名,弟弟也在学校受歧视,他又不懂反击,就演变成了被欺负。有次我和姐姐骑车从中学回来,看到他被几个男孩子围着推搡,姐姐停车喝退了那些人,然后就和我一起回去了,并没和弟弟多说一句话,回家后弟弟也没和我们多说一句话,可能觉得丢脸吧。
说他受优待,但其实就我们家的情况,他受优待也不是多大的优待,顶多比我和姐姐多点零食,衣服可以穿新的。但就因为这点子优待,他的一生都要被绑住。
我和姐姐可以离家,可以尽量疏远原生家庭,但他不能,父母会说那些坑来赖来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用这个来绑架他必须接受这样的父母。
他不能走,也不被允许有太大的出息,因为一旦太有出息,他就有了挣脱这个家的力量。就像他虽然考上了好的大学,但他只能回来。
如果未来没有意外,他会被困死在这个小地方。父亲必定会死吃他这一口,必定还会做出让他颜面扫地的事,他的婚姻必定会被指手画脚,他的妻子要和母亲那样的人共处,而没有女人愿意和这样的不堪的婆婆共处,他必定婚姻不睦。
他会被吸干压垮,就像小时候围在一群人中间被推搡一样,被家庭、亲戚、环境,各方的手推来挤去,没有自己的方向没有自己的路,最后成为一个苦闷的中年人,再默默走向老年。
我从包里扯了些纸巾给他,但他只顾哭,我手举得难受了才提醒他,他这才发觉,赶紧接过擦着眼泪。
弟弟长得很高,我们的父母都不超过一米七,但他足有一米八二,以前父母带他上街,最喜欢向别人夸耀他长得是如何体面,旁人也会说夫妻俩蔫头巴脑,儿子竟这么高,这么好看。现在看来,今后这些话大概要成为父母心上的刺了。
“姐,我不想结婚了。”弟弟唔囔着说,“秋秋也肯定不愿意嫁过来了,你也给我在s市找个工作好不好,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我愣了愣,“你走得掉吗?”
弟弟愣了,偷偷看了眼外面,“我……反正我以后会赡养他们的。”
虽然很可怜,但我有点想笑。这怎么可能呢?
我们的父母对后半生的打算都在弟弟身上了,让他结婚,在本地成家,然后指靠他。就算弟弟不是父亲的孩子,父亲那种人,也会向他讨回从前的债,像蜱虫一样吸住他不放的。
他们会各种道德绑架他,动员所有亲戚邻居道德绑架他,直到他妥协。
“总是有办法的吧,”弟弟突然说,转了转眼珠,“大姐那天说,她要移民到国外了,更换国籍再也不回来那种。父母如果要找她就也去国外,在那里他们语言不通,没办法再卖惨和稀泥,而且,大姐说她会把他们送进国外最没人性的养老院,那种资本主义国家本就是老弱者的地狱,她会合法的让他们受尽折磨自生自灭。所以他们现在扣着大姐的护照不放,不许她走。”
我很震撼,我姐那种极端爱国的人,她竟然能想到移民?
说到这儿,弟弟弯下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行李箱,行李箱上还有个名牌手袋。弟弟交给我说:“这个是大姐的东西,我偷偷拿了藏在这里,你去还给她吧。”
我立刻拉过来,先把包里的钱包证件都塞到自己的包里,然后说:“嗯,我先拿去给姐,你出去掩护我。”
说着就打开门从门缝看外面的情况,外面一群人正围着父亲说话,母亲可能被扶回了房间。
那些劝慰的人脸上神情很奇怪,挂着古怪的笑,倒不如说他们是来打探的,巴不得早点回去把新娘跑了的事传遍村子。堂弟在一旁站着不靠近人群,可能怕助听器再被弄掉。
我一把拉开门拉着行李箱疾走,弟弟护在一旁,父亲看见了站起身要过来,亲戚散开一条道,但堂弟和弟弟拦住了他。我出了门口后堂弟才跑过来,帮我拉着箱子朝电梯跑去。
“姐!”
我回过头,见弟弟站在门口看我,满眼希冀。
可我能怎么样,我现在身体都是强撑着,身体上心力上都没能力把他从这里拉出来。
堂弟已经进了电梯,探出身子叫我,我回头小跑过去,进入电梯后,电梯门立刻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