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请我喝粥实乃天经地义
离开姑苏驿后,周牧宜在徐家养了三天伤,面色总算恢复了不少。
第三日上,徐闻终于许她出来见客,听说一大早就来了不少关切她婶娘,她随意装扮好走出房门,进入前厅后才察觉有些不对。
来看她的人坐得满满当当,个个都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她疑惑地问了好,皱着眉头坐在那里想了半晌,但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最近到底有什么事值得庆贺。
王家婶娘见她脸色不错,笑道:“啊呀,真要谢谢那位陆巡按,要不是他,牧牧如今还在那姑苏驿日夜颠倒地送公函呢!”
周牧宜听得一愣,那边张家婶娘又开了口:“谁说不是呢,我前几日得了这个消息,真想买串爆竹放放!”
“要我说,这件事绝对是因祸得福,牧牧如今都十九了,跟我家生了头胎的媳妇同岁。我早就说姑娘家家的别做什么驿卒,就该在闺中养得如花似玉,学些针线和管家的活计,将来好议亲!”
“就是就是……”
周牧宜听得发懵,只好在一片欢欣鼓舞的庆贺声中无语望房梁。
本来以为婶娘们是来安慰自己不要难过的,没想到大家早就不希望她做驿卒了。
见她们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苏州城内还未娶亲的才俊,她找了个身体不太舒服的借口,溜出前厅。
徐家夫妇今日都不在家中,在房间里待了三天的周牧宜实在闷的慌。她瞅准机会,趁大门口值守的小厮登东时赶紧出了门。
北市街上人声鼎沸,但她心里却有些空空落落。
自请离职看着潇洒自在,徐家夫妇也有意护她一生,可失了驿职无疑断了她本就不甚宽阔的财路,更别说什么游历山水、吃遍美食了。
她轻叹一声,不知不觉间走到张家粥铺前,一股幽淡的清香勾着她走了进去。
掌柜见她来,赶紧递上水牌,呵呵笑道:“问周姑娘安,今日铺子里新做了入夏特供的莲藕粥,要不要赏光尝尝?”
“特供的莲藕粥?”
周牧宜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方才的忧愁也一扫而光。她从腰间摸出两个铜钱,攥在手心迟疑道:“敢问几钱一碗?”
“便宜得很,只三钱一碗。”
“三、三钱?!”周牧宜嘴角一抽,指尖不自在地抠着铜币,心里委实纠结。
本想着花两个钱吃点好的,排解排解脱职的憋闷,没想到这小小一碗莲藕粥竟要花费三钱巨资才能喝上。
如今她已然没了例钱,实在有些舍不得。
她伸着脖子向后厨的方向望了又望,努力吸了几口香气,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两个可怜的铜钱,最终还是讪讪地摆摆手,说了句连自己都不信的“我不爱喝莲藕粥”。
“周姑娘不爱喝,真是可惜。”
一个略微虚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听着有些熟悉,回头一看却忍不住气上眉头。
好家伙,这不是三天前揪住自己错处不放的那位陆巡按么。
周牧宜在心中道了句“晦气”,转身便要走,却听见陆烟客对掌柜道:“我一向欣赏周姑娘继父任职的大义之举,虽说眼下犯了错脱了职,但也值得我献粥一碗,权当赞扬姑娘的义举。”
周牧宜一听更加气恼,没想到今日出门散心反而遇上这个冤家,还被他三言两语讥刺了一番,就差昭告天下她周牧宜因为在公干时夹带私书,不得不自请脱职。
她恼怒地回过头,这才注意到陆烟客穿着一身青白常服道袍,握着水牌站在那里。他的衣领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像是怕吹风似的一脸的病怏怏,但眉眼间的跋扈之气却半分未减。
陆烟客把六枚铜钱扔在柜台上,坐在近处的一张食桌边,语气难得闲淡地说了句:“周姑娘可愿赏光?”
周牧宜斜了他一眼,记起前几日的事,心底那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去,准备不搭理他走人便是。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今日出来本就为了散心,被他讥讽几句又如何,全当是狗吠。
做人嘛,没必要跟美粥佳肴过不去,他都花钱买了,自己若是不喝上一碗,岂不是辜负了那些莲藕为了填饱大家的肚子,辛辛苦苦长出来的恩情?
“你都买了,我岂有不喝之理?”
她当即板着脸坐在陆烟客对面,做出一副“你请我喝粥实乃天经地义”的倔强样,双眼却直直盯着不断飘出清香的后厨。
不知就里的掌柜只当这位贵公子十分欣赏周牧宜的义举,笑眯眯地收起铜钱,连忙让小厮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莲藕粥。
剁成小粒的莲藕若隐若现地浮在白粥中,上面撒了些许金色桂花,周牧宜欣喜地端过一碗,低着头浅浅一闻,只觉得清香满盈。她舀上一勺,凑在眼前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吹凉后才送入口中。
桂花的暖香混合着莲藕的清香,在唇齿间流动,她顾不上赞叹冷热相和的食材调配之法,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把这碗滚烫的粥喝得一干而尽。
放下勺子的瞬间,她才察觉陆烟客面前的那碗居然依旧满满当当,连汤勺摆放的位置都不曾变过。
“陆巡按为何不喝?”她忍不住开口。
陆烟客眉梢一挑:“买了就一定要喝?”
“不然为何要买?”周牧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得此人的想法实在古怪。
陆烟客却闲闲道:“这莲藕粥清香宜人,纵是不喝,闻上一闻也是好的。”
“纨绔。”
周牧宜小声嘟囔一句,撇了撇嘴,眼神不时瞟着那碗正在变凉的美味,想起它来人间一趟却没有机会走上一遭五谷轮回,委实有些心疼。
见她的目光没离开过摆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粥,陆烟客皱了皱眉:“方才闻着有些香气,现下凉了又觉得平淡,还是让他们倒了再盛一碗热腾的来。”说着就要转头唤那小厮。
周牧宜见不得对方如此浪费,赶紧伸手端了那碗粥:“你既不喝,又何必倒掉?不如让我代劳。”
“如此便有劳周姑娘了。”陆烟客斜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些得偿所愿的玩味。
“谁知碗中粥,粒粒皆辛苦。”周牧宜舀起一勺吹了吹,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道:“你一个进士,难道不懂得这般发人深思的道理?”
“道理我懂,但这句诗我可从未在李公垂的集子中读过。”
“我胡乱改的……”
陆烟客没有言语,只是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的瞬间,嘴角忍不住弯了弯,眨眼间却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男子突然走进铺子,周牧宜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日跟着陆烟客的随从。
“公子,拿到了。”
陆茗低头呈上一份口供,陆烟客拿过来扫了一眼,点头道:“不错,有了这份口供,周姑娘的脱职也算是合情合理。”
周牧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送来的竟是沈伯讲述自己给他儿子夹带私书的口供。
她顿时火起,极力压住愤怒道:“此事是我的过错,与沈伯何干?我已经自请离开,你何必非要揪着不放?”
“不是我揪着不放,”陆烟客收起那份口供。“周姑娘脱职一事经了我的手,倘若王府尹问起来,我总要呈报个合情合理、证据确凿。难道周姑娘想让我学你一样,知律犯律?”
周牧宜顿时语塞,毕竟在这件事上自己是不占理的,但心中却暗恼他说话总是连讽带刺。
陆烟客站起身走到铺子门口,又侧了侧脸道:“你若是觉得我派人为难了那位沈伯,大可亲去一问。”
说完他带着侍从出了粥铺。
周牧宜皱着眉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很快离开北市街,向沈伯家奔去。
“公子怎么知道周姑娘一定会去问那沈伯?”
见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主仆两人从巷口转出,陆茗忍不住问道。
“我处处事事都在为难她,还特意派你去找跟她有关的人,她自然不会放心。”陆烟客望着前方的眼底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柔和。
陆茗了然地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公子没喝那莲藕粥吧?”
见自家公子摇头,他才放了心,絮絮叨叨起来:“公子被软骨散缠着,万万不可吃寒凉、燥热的菜肴,须得进些平和温补的吃食才好,否则晕症一起,便是我爹来都稳不住……”
眼看他又要唠叨个没完,陆烟客轻咳一声:“陈枫捉到了吗?”
“已经发现他的踪迹了,想必不出五日就能找到。”
陆烟客点了点头,一口浊气上涌,忍不住咳了好几声,再次开口时气息有些不稳:“回去吧。”
陆茗扶着他,慢慢往官舍走去,而此时一路疾行的周牧宜已经到了沈伯家。
沈伯一见她便生出不少歉意,叹了口气道:“周姑娘,老头子居然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这心里真是……”
周牧宜淡然笑道:“沈伯,其实我本就准备再做几年便脱职,这回给你带信,也是我存了侥幸的心思。有罪当罚,不碍事。对了,今日是不是有人来问你夹带私书的事?那人可曾为难你?”
“你是如何知道的?”沈伯满脸惊讶。“那人看着像是官府来的,知礼得很,还跟我说什么苏州城里有不少专门做那送信送物的脚夫,将来要是想给儿子寄信,大可以找他们去。”
周牧宜一愣,没想到陆烟客派去的人不仅没有为难沈伯,还指点他去寻那些转为私人递书的脚夫。
如果单单只论这一件事,这位陆巡按倒是跟三天前那副非要把人往死里整的模样全然不同。
但她很快在心中甩了自己一巴掌。
周牧宜啊周牧宜,你清醒一点,这可是生生把你从驿站逼出去的人,刚才又对你多加羞辱,怎么可能这么好心,一定另有目的。
仔细想想,此人虽然不会使那些阴暗手段,但性子晴雨不定,谁知道他告诉沈伯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越想越是担忧,拜别沈伯,转头便去了雨花巷。
雨花巷是南来北往的商贩在苏州城内的暂居之地,不少脚夫也在这里揽些替人送信送物的活。
她在巷口的隐蔽处观察了许久,见那些拎着“传书”、“传物”木牌的脚夫们随意坐在路边,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想了想做出需要寄信的样子,朝其中一位走去。
那名脚夫见来了生意,站起来满脸堆笑:“姑娘是要寄书?”
周牧宜点了点头:“敢问资费几何?”
“要是姑娘的书信已经写成,城内递送是三文,若是去周边村县便要看脚程来算。”
“若是去杭州府呢?”
脚夫吃了一吓,结结巴巴道:“杭、杭州府?这得骑马送,还要到那住上几晚了。姑娘,小人没去过杭州府,官道和脚店也都不熟悉,送去那里的手书小人可不接啊……”
周牧宜皱了皱眉,心想那陆烟客果然没安好心,沈伯给儿子的信根本不可能让脚夫递送。
她又观察了一刻钟,见天色有些晦暗起来,便离开雨花巷往徐家走去。
脚夫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响,走着走着,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们没法去杭州府送信,无非是不熟悉官道,不知道去那里找可以歇脚的住所。
但我不一样,我在姑苏驿做了整整三年的驿卒,周边行省的不少驿站送过无数次公函,那些官道和脚店的位置早已烂熟于心。
若是我来送信,岂不是可以将这些只能在苏州城内和周边村县做的生意,扩大到行省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