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行险道
那满枝的金影, 斑驳地映落在每个人脸颊,犹如湖面上的水光一般,轻轻荡漾。 金不换忍不住心生慨叹:“不愧是传说中日出之地的神木。有了它, 制成新弓,想必比先前那张苦慈竹弓,又有一番全新的威能吧?” 王恕也转过视线,凝视周满。 周满唇角含笑,轻声道:“不仅如此,若能顺利制成新弓,凭扶桑神木常年浸润于太阳之精的坚韧,即便接下来我修为再有进益, 短时间内也不必再更换新弓,只需在此弓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往后, 当能省去不少靡费的麻烦。” 上古有传闻,天地初诞,鸿蒙中孕育了十只金乌, 每日从瀛洲汤谷飞起, 至凉州虞渊方落,掌管天道秩序,照耀尘世, 为一切力量之始, 世人遂名之曰“太阳”。自大羿射下九日后, 天地间虽只剩下一只金乌, 一个太阳, 可其力量却未有任何衰减, 所有试图靠近祂的存在, 都会被其浩荡的炽芒所焚毁。 唯有这生在汤谷之畔的扶桑木例外。 日出时那炽烈的明光, 不仅没有将其摧毁,反而将其锻造,令其沐浴在至阳之力中,变生成这世间罕见的神木,寻常力量极难将其损坏。 周满所修《羿神诀》中“翻云”“覆雨”“怅回首”这三层境界,对应的是修士金丹、元婴、化神三大境界,固然是有不同的威能与效果,但扶桑木是连太阳之力也不能将其摧毁,制成光弓后,能禁受住多次的改造,至少在周满达到化神境界之前,都够用。 至于化神境界之后…… 齐州岱岳天门内的武皇道场,将在三年后开启,届时周满自当比前世更早取得倦天弓,又何须再为弓箭之事发愁呢? 事关己身大秘,她没有为金不换解释太细,但金不换听她说“短时间内不必再更换新弓”,便知此弓除了十分耐用之外,威力恐怕也十分不小,于是跟着笑起来:“看来,很快该轮到陈规头疼了。” 然而周满听得“陈规”二字,不知为何又皱了眉头。 王恕与她虽已算熟识,可算来从未亲眼见过她用功,不由好奇:“你何时去炼制此弓呢?” 按理说,陈家虎视眈眈,经由锦官城外这一役,两边仇怨势必更深,周满自是越早炼制新弓提升实力为好。 可没想到,她沉吟良久,竟然摇头:“不,不着急。” 金不换讶异:“不着急?” 周满先前锁紧的眉头没有松开,只道:“一来此木质地坚韧,绝非寻常炉火所能锻造,最少得用三昧真火来炼。此火在世间九大灵火之中虽然只排最末,不算鲜见,可在小剑故城中也只有百宝楼才有。我们才杀了陈家的人,夺回须弥戒,若此时去云来街,即便城中有不动刀兵的禁令,也怕陈家之人念及同族血仇失去理智。而且……” 昨晚锦官城外所见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当时她虽然走神,可毕竟身经百战,多少是留出了几分心神关注战局的。在孔无禄将她拉走时,她面朝的正是陈规的方向。孔无禄或许没留神,可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陈规面笼黑气,袖中鼓风,整个人诡异非常,分明像是要出手截杀。 但最后,此人并未动手,只是任他们离去。 周满将当时的情况简单讲来,不禁问:“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明明攥着杀手锏,却不轻易使用,哪怕敌人杀了自己的同族,也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呢?” 金不换与王恕不由怔住,跟着思索起来。 但答案其实早在周满心中了。 不得不说,在看见陈规当时举动的那一刻,她就想起了自己。那种感觉,实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周满轻轻抬手,那种碧绿的苦慈竹弓便出现在她掌中,流溢着淡淡的光泽,与瓶中那一枝扶桑木仿佛在遥相呼应。 她只问:“我为什么从不在人前动用弓箭呢?” 金不换下意识道:“你抢碧玉髓、杀陈寺,都是用的弓箭,若在人前使用,势必暴露身份,遭致怀疑。” 话刚说完,他立刻就明白了周满的意思。 王恕反应也是极快:“你的意思是,陈规的身上,也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满点头:“恐怕还不小。” 金不换于是感到了几分棘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先前周满递给他的那只须弥袋上。 鼓囊囊的袋口,已经被拉开了一些,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几片半圆的伞形叶片,虽仅榆钱大小,此刻躺在摇曳的光影里,却有斑驳剔透的雪色洒在叶片之上,分外奇异。 寄人间,雪满头。 这便是三十年方能一荣却仅三日便枯的寄雪草了,也是炼制春雨丹所必需的一味灵药。 金不换考虑了良久,末了将这装着寄雪草的须弥袋用力一系,决然道:“那接下来,便看到底是他陈规未露的底牌更硬,还是我们靠春雨丹换得的筹码更多了。” 三人在屋内商议良久,直到天色大亮方出。 这时昨夜周满携若愚堂众人与陈家交手的事,早已在城内传开了。毕竟大清早陈规带着陈家之人抬了六具同族的尸首回来,实在不是一件小事,而且早在陈仲平大闹剑门学宫之后,不少势力就在暗中关注陈家与金不换相斗的事态,消息一向灵通,纵然陈家想瞒,又怎么瞒得住? 前阵子还是陈家用金不换手下十三条人命血祭陈寺,今天就换了周满带着若愚堂的人杀陈家六名修士报仇! 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起,给各大势力看傻了眼。 他们可不是为这形势的倒转,而是为王氏的插手! 原本是没人觉得金不换能赢的—— 与陈家的争端,毕竟经由宋兰真斡旋,已被
定为了私仇,在宋氏、杜草堂和剑门学宫都不介入的情况下,金不换纵然是蜀中地头蛇,又怎能压住陈家这头神都来的强龙?随便派个人都够他们受的了,何况还有陈规这样的狠角色。 可谁能想到,这节骨眼上王氏竟然跳出来横插一脚! 他们跟金不换有什么关系? 所有人想破了头,也只能联系到周满身上。可难道就因为周满与金不换交情厚,你王氏就要连金不换一并庇护,甚至替他出头,不惜卷入此次争端吗?这周满究竟是法宝铸的还是灵石堆的,怎值得你王氏如此离谱! 杀了陈家的人,作为主家的宋氏,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这要打起来,可就不是什么私仇不私仇的事了。 一时间,整座小剑故城里,风声甚至比先前陈家针对金不换时还紧。 毕竟那时陈家针对的只是泥盘街,可现在不一样了。 便连云来街的修士,如今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绕开若愚堂与金灯阁,生怕两家不知什么时候就打了起来,殃及自己。 殊不知,若愚堂这边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架都打了,人都杀了,总不能说不是咱们干的吧?可要承认吧,这节骨眼上,你说你们只是保护周满并不是真想杀人,但人都死了,谁信你鬼话?找个借口都不能像样点吗! 孔无禄无法,只能三缄其口,干脆什么态也不表。 更离谱的是,当宋氏绮罗堂那边的高执事奉命来到小剑故城,进了若愚堂,客客气气以锦官城外那一场冲突来请教时,孔无禄竟露出一脸的惊诧之色,对当夜之事矢口否认! 他睁着两眼,瞎话张口就来:“我们何曾到过锦官城外,杀过什么人?从来没有的事!那陈家的人怕不是发了癔症,我若愚堂真要有意下手,还能让他们逃了活口?” 高执事当场就蒙了。 据传他当日从若愚堂离开时,满面的怒容,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出门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 城内修士于是风传,王宋两氏谈崩,恐怕不日就要打起来。 这谣言一出,立时就跟涨了翅膀似的,传得人尽皆知,连泥盘街这边的普通人都知道了。 一大清早,余善就来禀报这消息。 王氏若真与宋氏打起来,那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好事,众人得知,都不免高兴。 岂料,周满听后,面上反而浮出了几分凝重。 金不换与王恕也慢慢拧了眉头。 余善不解:“王氏与宋氏谈崩,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吗?” 金不换道:“高执事气愤出门,自是以为谈崩了。可待他回到剑门学宫,回禀宋兰真,宋兰真就知道王氏并不是真的想插手此事了。” 王恕垂眸静默。 周满也道:“若愚堂对当日之事矢口否认,不仅是否认了杀过陈家的人,也否认了帮过我。至少看得出,王氏在明面上不愿参与到争端之中,更不愿将事态扩大。” 金不换道:“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此事终归要我们自己解决的。”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 这话分明是在告诫所有人—— 勿要对世家心存幻想,更不可将希望放在他人身上。能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的,只有他们自己。 周满改问:“城中这几日来,有什么别的异常没有?” 余善摇头:“也就是陈家那边派来了更多的人手监看泥盘街的动静,听闻死了几个人后,又从神都调派了一批人手。除此之外……啊,倒是有一件,不过与我们似乎不相干,是陆氏那边的事。” 周满眉梢陡地一动。 金不换下意识看她一眼,才问:“陆氏那边是什么事?” 余善便道:“是近日有人看见陆氏频繁调动夷光楼的人手,去往西蜀那边,好像是大雪山的方向,但究竟为了什么事,却是不知。” 三人于是相互看了看,先将众人屏退。 等人都散了,王恕才道:“寄雪草是数日前便劫了来,如今都已拿去炼丹,陆氏却至今未将寄雪草丢失之事告知其他两大世家,只是自己处理,似乎不愿让人知道。可见这寄雪草涉及到春雨丹,事关重大,牵涉到三家利益,连陆氏都不敢轻易担责。还在调派人手,那就是还想追查寄雪草下落,看能不能补救……” 周满道:“一旦炼制春雨丹的消息走漏,陆氏必然知道,寄雪草被劫之事与我们有关。” 她看向金不换:“届时我们得罪的,可就不止宋氏一家了。” 金不换也知道此事的凶险,宛如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自寄雪草到手那日,他就已将自己麾下所有能炼丹的人手聚集起来。但炼丹这件事,却不由任何一人全程负责,只是将炼丹的步骤拆分出来,每人只负责一小部分。需要用到寄雪草的那部分,更是交由王恕亲自看着。 怕的就是下面人口风不严,走漏消息。 他只道:“自我们决定去劫寄雪草开始,陆氏便已经得罪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一切计划照旧进行,没有任何改变。 自锦官城外那一役之后,陈家便调派了不少人手日夜监看泥盘街,可金不换早已将自己的人手缩回城内,从此连城门都不跨出一步,每日不过是招些人到小楼中议事,凭陈家一群对他半点也不了解的外人,又能发现什么端倪? 素与野兽为伍的陈规,对于危险,一直有种敏锐的直觉。 金不换这边的正常,在他看来恰恰是最大的异常。 早在发现周满那夜的目标不过是那小小一枚须弥戒时,陈规就知道,自己恐怕已经犯下了一个大错。只是现在,他还无法清楚地知晓,这个错误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间一晃就过去
了半个月,金不换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所有人既没等到宋王两氏开打,也没等到金不换与陈家相斗,都不免纳闷,以为金不换恐怕陷入了势单力孤之境,要当缩头乌龟,在这城中躲到天荒地老。 但就在第十六日的清晨,泥盘街上忽然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