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碗水
陆君侯, 败了? 所有人先是一阵茫然,紧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近日神都,分明有比王诰生辰大宴更大、更紧要、也更引人注目;一件事—— 可, 可怎么会? “陆君侯可是大乘中期修为,在天下大能修士之中也是屈指可数;存在,瀛、齐、夷三州君侯实力本就不济,输了也正常, 可陆君侯怎么会败?” “那张仪;实力难道还要胜过陆君侯吗?” “若陆君侯输了, 那中州剑印……” …… 在场皆非孤陋寡闻之辈, 却仍然被剑夫子这一句话炸了个晕头转向, 不由议论起来。 周满也先怔了一怔, 只是与旁人比起来,她倒是没有太多惊讶。 前世张仪便集齐了六州剑印, 其实力上限从未有人探知。便是那夜玉皇顶之战,她勉力射出《羿神诀》第九箭“有憾生”, 眼见万修匍匐倒地,也不敢说自己确认张仪已死于自己箭下。毕竟此人修为极有可能在天人境以上,称其立于修界绝顶也不为过。 不夜侯陆尝,于世人而言高不可攀, 可对张仪来说,又算什么呢? 只是对此刻参剑堂内;众人而言, “张仪”二字还只是一个名号,而非一个真实具体;人, 难免越议论越觉不可思议。 “不应该啊, 我听说陆君侯与那张仪约战在日出之时……”周光掰着手指头一算, 大为诧异, “陆君侯修光明道, 奉日为尊,是以才号‘不夜侯’。若日出后交战,从道法来看,陆君侯能借天时之利。瀛、齐、夷三州君侯,修为仅在渡劫,也在张仪手下撑了小半个时辰。可半个时辰前,日出才多久?一刻都不到!陆君侯;实力高了其余三位君侯可不止一倍,还占尽天时,两人交手,怎会这么快便分了胜负?” 众人听见这话,跟着在心中一算,也都发现了诡谲之处:“是啊,即便是输,又怎么会这么快?” 周满忽然想起自己前世在神都;听闻。 门外这时也正好传来一声:“谁说分胜负一定要交手……” 众人全都一愣,循声转头看去,那门外所立,竟是陆仰尘! 只是这位在所有人印象中无论何时都风度翩然;贵公子,此时衣角竟然沾满尘灰,方才那句话;声音也是木然冰冷。 此时他人从门外进来,竟是满身压抑。 剑夫子见了他也颇为意外,不由叹了一声:“你从神都回来了。” 陆仰尘躬身一礼,只道:“是,传送阵受了些损坏,所以回来晚了,还请剑夫子见谅。” 妙欢喜第一个问道:“陆公子方才说‘没有交手’,是什么意思?” 陆仰尘竟笑了一声,像是感叹,像是自嘲,慢慢道:“我们,或者说神都城内所有修士,也都与你们一般,以为那必是一场大战,即便不打得毁天灭地,也一定搅动风云变色。城中三大世家,甚至提前一夜,就开启了防护大阵……” 那防护大阵,正是宋氏前任家主宋化极亲手所设,便是在二十年前那个血夜也未遭到半分损害,固若金汤—— 料想,即便陆君侯那一战有闪失,此阵也能护中州剑印不失。 可以说,整座神都城都为这一战严阵以待。 从天下各州赶来支援或者观战;修士,更是密密麻麻,在城头上立成黑压压;一片。 作为陆氏公子,又得不夜侯陆尝亲自传剑,陆仰尘自也率陆氏全部客卿长老家臣,立在城门高处观望。 西北面不远处便是逶迤;山峦,漏明崖宛若一道石屏,崖壁中段有一处巨大;石洞,宛若洞开;天门,光线通透,因此得名“漏明”。 不夜侯静坐之地,便在漏明崖下。 其时天光未明,夜色深浓,所有人都在远处屏息等待着,任由黎明时分;露水打湿衣袂。 陆仰尘还记得,在东方那一线炽亮;光明跃出地面时,自己没忍住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一道白衣身影已出现在城外;荒原上。 长草茂盛,高及人腰。 那张仪便从草中走过,步履看似平缓,然而竟无一人能看分明,没多时,已到漏明崖下。 可既没有所有人想象中惊天动地;交手,也没有所有人担心中你死我活;争斗…… 那张仪轻轻一提衣摆,竟与不夜侯陆尝相对盘坐。 陆尝乃是中州君侯,金带紫袍,神情冷肃,威势极重;然而张仪白衣胜雪,只插玉簪,好似天上谪仙,浑如化外之人。 他先开口道:“听闻陆君侯号为‘不夜’,乃是修光明道,奉日为尊。” 陆尝皱眉看他,并未回应。 这位已豪取三州剑印;白衣修士,便笑一声,只顺手捡起崖下一只缺了口;破碗,在地上轻轻一划,竟就划出了一条宽阔河道! 霎时只闻得浪涛之声灌耳。 千百年来皆从神都北面流过;洛水,在这一刻,已改变了方向,奔腾着从远处而来,自这条新划出;河道中,浩荡流过! 所有人骇然之下,皆以为这是动手;先兆,那张仪必是要施展什么邪法。 可谁料,他只是从河中取了一碗水。 六月;洛河水,是浑浊;,盛在那破碗当中。 张仪便将这一碗水放在陆尝面前,道:“请看。” 陆尝于是低头向碗中看去。 “陆君侯看见了什么?” 众人听到这里,已觉出几分奇诡,纷纷追问。 然而,陆仰尘;脸上已显出一种极难形容;复杂神情,竟然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这位修为已到大乘中期;中州君侯,究竟在碗中看见了什么。 所有人能看见;,只是他坐在那边,宛若失了魂般,久久没动一下。 天地间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待得风止雷停,众人定睛再看,哪里还有气吞山河;陆君
侯?坐在那破水碗前;,只剩下一个皱纹满脸、华发丛生;枯槁老人! 不夜侯陆尝,在方才那短暂;片刻里,竟已连跌两重境界! 从大乘期跌到渡劫期,又从渡劫期,跌到化神期! 连昔日驻颜之术都不再能维持,眨眼之间,便变得苍老。 所有观战之人,自是大惊。 那张仪却是平平起身,只向仍枯坐在那破水碗前;陆君侯颔首一礼,然后向神都城这边走来。 顿时有人高呼一声:“他要来取剑印!” 城门城墙无数修士,皆拿起手中法器,便要齐齐朝着张仪轰去。 陆仰尘率陆氏众修,自也不甘落后。 可最终,谁也没能出手。 因为,就在那一刻,张仪已来到神都城前方,只抬起手臂,平平一掌推出。 陆仰尘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掌风带着荒原上弥漫;青草味道,就从自己耳旁掠过…… 然后便听得身后轰隆巨响。 ——这一掌,竟视防护大阵为无物! 小半座神都城,在这一掌之下,化为齑粉!连陆王两氏;倒悬山,都受到掌力波及,被打得歪倒三分,在虚空中乱晃! 唯独城中修士,分毫无损。 一张张惊恐;脸,站在废墟之中,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白衣修士,一手负在身后,只轻道一声:“在下不想伤人。” 参剑堂内,忽然安静极了。 若非亲述此事;乃是陆仰尘,所有人恐怕都不敢相信方才所闻。 唯有周满,只是平静。 前世这一战发生时,她就在神都,且正好是那站在城毁废墟里;、无数人中;一个。 只是当时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直到后来两日,听得街头巷尾风传,才渐渐拼凑出了事情大概;样子。 妙欢喜完全无法理解:“陆君侯数百年苦修方才入道,迈入大乘修士之列,怎会还未交手,就连跌两重境界?” 众人也觉此事十分令人费解。 周满搭着眼帘,只淡淡道:“他道心崩毁,境界自然会大跌。” 妙欢喜一怔:“什么?” 陆仰尘却是看了周满一眼,似乎在想她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可竟并不言明个中因由,只道:“总之,此人手段奇诡,修为深不可测,中州剑印已落入其手。天下六州剑印,他已集聚了四州……” 天下有穷山恶水,也有灵山秀水。无论黎民还是修士,都是仰天生存,然而各州灵脉、灵气分布十分不均。武皇定天下后,分别于六州铸造剑印,却能以剑印调配各州,损有余补不足,使得各州能均沾天地恩泽雨露。 此举乃是大益于天下,所以纵使武皇陨落,六州剑印也并未废除,仍由各州君侯执掌,传至如今。 换言之,有剑印,便能操纵一州灵气! 可现在不仅瀛、齐、夷三州剑印丢失,就连位于中原腹地、最为广阔也最为强盛;中州,都丢了剑印! 那也就意味着…… 李谱颤声道:“那,那岂不是只剩下凉州与蜀州了?” 陆仰尘道:“有人看见,他取剑印后,已往西北凉州方向去了。” 李谱下意识道:“凉州剑印乃日莲宗宗主掌管,其修为还在陆君侯之下,仅有渡劫……” 话说着,已看向妙欢喜。 妙欢喜眉头也瞬间蹙紧,十分凝重。 若中州都守不住,凉州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余秀英声音艰涩,总算明白刚才剑夫子那句“大祸临头”究竟从何而来了:“所以等这人从凉州出来,就会轮到我们蜀州?” 周光小声道:“蜀州未设君侯,传说剑印一直以望帝陛下保管,应该没事吧?” 李谱一听,眼睛都亮了,一拍自己大腿:“对啊,有望帝陛下在!传说他老人家住在西山,就算那张仪举手投足毁天灭地,也打不到我们剑门学宫啊!安全,安全得很——” “狗屁!蠢货!你个放狗屁;蠢货!”岂料他话音未落,剑夫子抄起桌上;茶盏已朝他劈头掷了过去,破口大骂,“一副猪脑子!你以为我蜀州剑印能放在什么地方?!” 李谱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委屈极了。 其余众人听了剑夫子此言,却是悚然一惊。 尤其是坐在门外;王恕,从头到尾只是听着众人议论,直到此刻,终于转头向着学宫外面那重重;山峦看去—— 巍峨;剑门关好似两柄倒插;天剑,千仞剑壁之上鸟道横绝、天梯勾连,那沧桑古老;剑阁便耸峙在剑壁绝顶,如丝如缕;云气浮过,三百年金铃不响。 剑夫子都说得这般明白,要再反应不过来,就真是猪脑子了。 李谱想了片刻,张大嘴巴:“夫子;意思是,是……” 剑夫子怒道:“蜀州剑印,便在我剑门学宫!” 参剑堂内,顿时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周满却难得多了几分恍惚:这一世,竟这么快便要与张仪碰面了吗? 剑夫子只扫看一眼众人,凛然道:“中州剑印既失,凉州剑印怕也难保,我蜀州将是最后;希望。这张仪来历不明,目;难料,若六州剑印齐聚他手,还不知会出什么祸端!天下大乱将至,连山里飞;杜鹃鸟都能感觉到,就你们一帮废物,成日里不思进取!岑夫子已经发话,来年二月,将重开剑台春试——” 下方坐;周满,瞬间抬起头来。 其余众人也迅速反应过来,目光忽然炽热。 剑夫子冷哼一声,只道:“你们运气很好,自道陵真君王玄难陨落后,剑台春试已二十年未开。来年二月,春试前十;优胜者,皆有机会入白帝城画境,寻觅截剑踪迹!” 截剑,是剑门学宫修士惯常;称呼,只因其未被道陵真君王玄难重铸之前,不过断刀上;一截。 可天下其他修士,更喜欢称它为—— 冷艳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