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济世心
先前染了血迹;旧道衣已经换下, 只是脸色却更见苍白，微微拧着眉头时，原本浮着;那一层隐约;病气, 都变得明显起来。 街面上人不少，他只顾着走路，倒并未留意周遭。 周满就隔得远远地看他，越看, 眉头皱得越紧：这病秧子不在医馆里养伤，又要去哪儿？ 妙欢喜瞧见了王恕额角上;伤, 只嘀咕：“这两天是怎么了，参剑堂右门神差点被人划了脖子也就罢了, 怎么连门外剑都被人打破了头？是有什么大热闹，让我错过了吗？” 周满看她一眼，道：“是挺热闹;。” 医馆都差点被人砸了, 能不热闹吗？ 周满自问并非什么闲事都爱管;人, 只是昨夜负伤前来, 得了泥菩萨;药, 又借宿在病梅馆中, 无论怎么算都是承了别人;恩情。 若真是泥菩萨开错了药, 他挨骂挨打都是应该。 所以前面她只是袖手旁观，并未插手。 但后来既顺着蛛丝马迹发现了事情真相，又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可没想到那泥菩萨非但不领情, 还倒过来责斥她。 周满何曾受过这种气？ 此刻眼见这尊泥菩萨病恹恹拎着提篮, 不知又要往何处去, 她本是懒得理会, 笑上一声, 便要继续喝酒。 只是低下头时, 脑海中不免又浮现出泥菩萨又急又气;那一句：“人命关天，你怎能胡说八道！” 盏中之酒，不知怎;就喝不下了。 妙欢喜看她：“怎么不喝了？” 周满望着远处泥菩萨那已经快被街面上人群淹没;身影，想得片刻，到底是慢慢放下杯盏，只道：“我去看一眼。” 说罢竟也不解释什么，径直下了楼。 那泥菩萨一路往前走着，转进了街边一条昏暗;窄巷。 周满只在后头跟着。 巷子里实在破败，并无几户人家，走到底才见得一扇斑驳;木门，挂在两边，摇摇欲坠。不远处趴着一只瘦骨嶙峋;大黄狗，蔫蔫;，看见人也不叫唤。 王恕立在外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门内;小院比门外;巷子还要破落几分，院中支了几根晾衣;竹竿，上面晒着几件刚洗出来;小孩儿衣服，正湿哒哒地往下滴水。 杨氏就坐在檐下;小凳上，看着那几件衣服。 天光炽亮，照进她眼底，却无多少神采。 看得一会儿，她便呆滞地移开了目光，先走进那已被炊烟熏黑了墙面;厨房，拿起灶台上;菜刀，然后看见了放在旁边柴堆上;那一把浅紫色;花。 那是她今早上山，刚摘下来;一把花。 阿宝病了好多天，也无法出门去玩，她下山时在道旁看见这话开得很好，便折了一把带回来家来，哄阿宝开心。 可就是这花…… 杨氏慢慢放下手里;菜刀，将这一把芫花从地上捡起，耳旁于是响起病梅馆那年轻姑娘;声音：“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孩子，还不知晓……” 那因常年劳作显得粗糙;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 旁边便是她为阿宝熬药用;炉子，还有一包没熬完;药，此刻就挂在边上。 杨氏走过去，生上火，拆了药包，倒药进罐，掺上水，然后把那一把芫花也放了进去。 炉中火烧，罐中水热，渐渐便熏出一股清苦;药味儿。 “叩叩。”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杨氏只盯着药炉，动也不动一下。 但很快外头敲门;人便开口说了话：“杨嫂，你在吗？” 杨氏听出这声音是谁，可仍旧没动。 直到那声音道：“阿宝有些东西落在我馆中了，我想该给你送来。” 杨氏身形终于一颤，回头向那扇门看去。 破门;缝隙里，隐约能看见那位好心肠大夫;身影。 她盯了一会儿，先拿起一旁破烂;旧蒲扇，挡住了正在煎药;药炉，然后才走过去开门。 王恕拎着提篮，在门外已经等了一会儿。 门一开，他便看向杨氏。 先前杨氏离开医馆，他让众人去找。可没想到，杨氏并没有去什么别;地方，街坊邻里很快便在她家里找到了她。他们说，她当时正在洗衣服，除了失魂落魄一点，看着似乎没有太大;异样，不像是要寻短见;样子。 此时看着，似乎;确是众人说;那样。 除了目光显得有些迟滞之外，杨氏还算平静，但并未请他进去，只叫他一声：“王大夫。” 王恕闻见了一点清苦;药味儿，向她身后一看，没看见药炉，但看见了将药炉遮住;蒲扇。 他静默片刻，却将提篮中;两包药取来，递给杨氏，轻声道：“这副药能缓咳疾之症，是给你开;。” 杨氏接住了那药包，眼眶已红：“是我害死了自己;孩子，还冤枉了你……” 王恕道：“不，你不算冤枉我。” 杨氏抬头望他。 王恕便慢慢垂下眼帘，只道：“是我给你抓药时，没有叮嘱周全，更没有考虑过附近山中会生长芫花。若非我近日不在馆中，而你与别人一般，平素便信任我，阿宝病情有变时，你该会找别;大夫来看，而不至于继续给他服我开;旧药……” “够了！”杨氏一双眼赤红，再也忍不住泪，“你以为说这些话能让我好过一些吗？分明是我不小心害了他！就算没有芫花，难道就没有别;花吗？她说得没有错，是我害死了自己;孩子，还不知晓！该为阿宝偿命;，是我自己！你走，不要再来了——” 她把那两包药砸回到他身上。 王恕却没有走，只是从袖中取出了薄薄;一张纸。 那是病梅馆中用来写药方;算不上多好;毛边纸，上头却并非他清疏;字迹，写;也并不是各类药材;名目。 纸上;字迹，分外稚拙。 那分明是年纪不
大;孩童习字时所留，墨迹晕染轻重不均，旁边还有用手指头蘸了墨，画;两个小人儿。 王恕将这张纸递向她：“前阵子，阿宝听说你要让他上学，到馆来玩;时候，便央我教他写字。我教他写了自己;名字。他说你要每日上山帮人干活，才能挣钱养他，累出了咳疾，等他上了学，识了字，就来馆中跟我学医，帮你把咳疾治好……” 杨氏不敢相信，接过那张纸细看，手指抚过时，眼泪却掉下去，将墨迹晕染开。 王恕喉间也涌上几分酸涩，声音放得更缓：“我师父曾说，自来世间能为良医者，或者己身有疾不能治，从此视人如己，体他人苦痛；或者为医亲故，视他人如亲人，也能常怀慈悲。阿宝问我，他能不能学成。我和他说，他若长大，必是良医。” 那纸上一笔一划，皆是她;孩子认真写下。 杨氏已泣不成声。 王恕只道：“我不知道阿宝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我想，该让你知道。我怕我以后……忘了，或者你也不在了，往后就再没有人记得，他有过这么一个不是很大;心愿。” 杨氏哭得站立不住，抱住自己，蹲到了地上。 王恕望着她，看了良久，先捡起地上那两包药，放到门边，道一声“打扰了”，然后才欠身为礼，从窄巷里走出来。 周满靠在巷外，已听了许久，此时便转头看向他。 王恕抬头，也看见了她。 两人对视，谁也没说话。 王恕先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走没几步，又停下来，顿得片刻，终于走回到她面前：“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是爱管闲事;人，却为我出头，我不该发脾气，不该口不择言，更不该吼你。” 周满看着他，没言语。 王恕便道：“我知道，真相总要告诉她，可那一时半刻，心中实在难以决断。是我该感谢你，你替我了做了我做不到;事。” 周满问：“倘若她死了呢，你也不怪我吗？” 王恕垂下头去，静默良久，终于道：“久负苦痛，心受熬煎，若实在难承，生念灭绝，自己了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周满道：“所以你也没有劝她一定要活着。” 王恕轻声道：“我只是希望她能活。” 周满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王恕望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总之，我绝没有因为你插手此事，对你生出半分;不喜。周满，可不可以不要因此便厌憎我？” 周满问：“你总这样吗？” 王恕不明所以：“什么？” 周满道：“总这样瞻前顾后，事事都想做得周全，人人都想顾得妥帖，自身都未必能保，却还想去多救一个人，多顾念一个人;感受……” 王恕怔住，答不上来。 周满望着他，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实在形容不上来那股感觉，只知道金不换叫他，是在没有半点叫错—— 五感有缺，七脉不通，修炼不得，形如废物。 偏是这样一个人，生了一颗济世;仁心。 她无法分辨自己此时到底是怜悯更多，还是嘲讽更多，只慢慢道：“菩萨，你是泥捏;。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难道你都要去救、又都救得过来吗？” 泥菩萨静了许久，回望着她，竟然道：“我并不是人人;感受都会顾及，也并不敢想以我病体残躯能救世间苍生，我只是……” 周满皱了眉。 王恕顿了片刻，才补道：“我只是，看见了。” 既然看见了，又怎能视而不见？ 周满听了，没忍住摇头，只望向泥盘街上走过;那些男女老少、悲喜不同;面孔，向他笑了一声：“那你应该学着把眼睛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