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互相探底
对于阅兵大会,李申之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
他只想在阅兵大会之上说几句豪情状语,好好地赏赐将士们一番。
而现在,局势发生了新的变化,阅兵大会便有了新的含义——夸耀武力。
夸耀武力的阅兵仪式,也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尤其是在春秋时期,非常地流行。
那时候大家喜欢比纸面实力。
两个国家准备打仗了,便把使者喊来,然后摆一摆自家有多少战车,多少士兵,多少盔甲,让对方知难而退。
甚至于还有两军对垒,已经上了战场了,一面看见对方的战车多,主动撤退的都有。
然而自从战国之后,战争的模式一次次地突破了传统的道德底线(这便是儒家所谓的‘礼崩乐坏’),这种纸面实力再无法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于是夸耀武力的事儿不仅变少了,还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人们不仅不再夸耀武力,反倒不遗余力地“示弱”。
通过示弱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集中兵力直接偷家,一战定胜负。
李申之搞的阅兵,是为了谈判做准备,所以还是得夸耀武力。
但是在现有的作战理念之下,摆出纸面实力显然不足以震慑宋金两国的使者。因为这就不需要摆,大宋的纸面实力始终在辽夏金之上,不需要摆出来。
他需要通过阅兵来让宋金两国的使者明白一个道理:若是宋金两国野战遭遇,金军必败。
经过李申之与张浚的商议,阅兵大会成了他们今后局势的一个转折点。
夸耀武力既是为了威慑金人,更是为了给赵构打气。若是这个局能做好了,日后行事便会事半功倍。
将士们打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胜仗,一场可以媲美曹操官渡之战,孙刘赤壁之战,谢玄淝水之战的超级大逆转。
将士们这么出色,他们当文官的也不能拉胯,定要来个舌战群儒,如张仪一般凭借三寸不烂之色开疆拓土三千里。
正是阅兵大会有了新的意义,李申之才不得不上心,凭借他后世的视角,全方位地改造宋人的阅兵大会。
在宋人的传统中,阅兵大会更像是一场表演大会,亦或是全军比武大会。相比较起来,与阿三的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其实阿三的表演型阅兵也不是他们自创的,而是学的英国人,只不过融入了更多的民族特色罢了。
在老式的军队中,阅兵主要是为了表现军人各项出色的军事技能,进而演变成了军事杂技。
而李申之却知道,这样的杂技表演虽然好看,但是却缺少了军队最核心的气质:杀气。
纵观咱们的阅兵仪式,越久远的阅兵中,装备越简陋,却杀气越重。
即所谓的画质越差,战力越强。
不是说现在的军队战斗力不如以前,而是天下承平日久,现在的战士们没开过时的战士杀敌数多。
现代的军队可以在所有方面超越开国时的先辈,唯独杀人的经验比不过。
这玩意根本练不出来,非得在战场上经历过几次生死,才能孕育出眼神之中的杀气,一种对生命既珍惜又漠视的态度,一种面对生死时的果决。
杂技最多哄一哄外行,而唯有杀气才能震慑住内行。
这次阅兵大会的主要观众是两个人,完颜宗弼和赵鼎,他们刚好一个是外行,一个是内行。
若是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杂耍,完颜宗弼只把这当笑话看一看,赵鼎却会直呼威武。
而若是让士兵们端着长枪踢着正步走过去,赵鼎会觉得索然无味,完颜宗弼必然会直呼内行。
将两者融合在一起,其实也不难,让杂耍和正步穿插进行便可。
只是李申之还有更多的想法,需要将士们好好配合,也需要岳银瓶多费费心思,认真操练一番。
为了达到更好的训练效果,李申之与岳银瓶干脆搬到了校场居住,晚上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不再回到府城县衙居住。
正当李申之庆幸摆脱了石锁以及杠铃的摧残之时,岳银瓶却每天晚上拉着他非要负重跑上十里地才肯罢休。
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
古人诚不我欺。
没几日,赵鼎到了应天府城,张浚出城迎接,李申之也顺便回到了府城之中。
军训已经步入了正轨,他在与不在影响并不大。
刚好李申之也累了,趁着这个机会回到城中歇息几日。
……
却说张浚与赵鼎时隔多年之后再相见,两人都不胜唏嘘。
想当年,这两个人都是站在帝国权力巅峰的人,联手几乎打造了一个盛世出来。
结果却联手提拔了个秦桧,自掘坟墓把自己给埋了。
现如今秦桧已经伏诛,朝堂再度清明,然而他们二人却都没有回到权力中枢,着实让人有些费解。
张浚还好,好歹主政一方,成为一员封疆大吏。
所谓出将入相,不论是入朝为相,还是在外当封疆大吏,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两者之间也经常互相转换。如此说来,张浚倒也算是回归了权力的中枢。
反观赵鼎,一直被赵官家不咸不淡地闲着,召回临安之后只当了个大学士,并没有具体的任命。
所谓大学士,其实就是皇帝的高级参谋。虽然可以影响皇帝的决策,但其本身并没有任何的决策权。
真正的相公,如尚书左右仆射、枢密使、临安府尹之类的,即有具体施政的权力,也能左右皇帝的决策。
赵鼎就这么不疼不痒地在中枢混着,直到这次将要与金人谈判的时候,他才算是得到了一个实差使,给了个与金人谈判的正使。
顶着大学士的头衔来谈判,大宋这边给出的规格可谓是相当的高。
与此同时,金人那厢派出的使者也到了应天府。
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完颜亮。
话说前段时间开封城落入宋人之手的时候,完颜亮也在被俘的权贵之中,软禁在开封府的皇宫里。
于是乎金国皇帝干脆图省事,直接任命完颜亮当谈判使者,逼着宋国这边放人。
至于谈判的细节,金国倒是派出了一个使团来协助完颜亮。
张浚接到金国的使节名单的时候,被金人奇怪的脑洞搞得哭笑不得。
后来还是李申之大手一挥,说道:“咱们先给金人一个面子,到时候也好跟他们说理。”
这才将完颜亮放了出来,迎到了应天府当使者。
其实李申之心中想的是:自己跟完颜亮这家伙很熟,知道他的脑回路,谈判的时候比较有把握。虽然完颜亮颇有些才干,不是那么地好对付,但也总好过金国派来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摸不清对方底细的强。
放下完颜亮不谈,且说张浚将赵鼎迎进了府衙之后,便设宴款待起来。
赵鼎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带了一个庞大的使团,这些人是代表朝廷前来,应天府有义务款待。
毕竟还要仰朝廷鼻息,张浚极尽所能地给使团提供各种便利。
使团成员自有接待且不提,张浚将赵鼎邀请至自己的书房,二人先行交谈了起来。
“元镇兄,朝廷派你来到底是何意?”张浚开门见山地问道。
赵鼎比张浚大了十二岁,对张浚的恭敬泰然处之,安坐在座位上品着张浚亲自泡的茶水,说道:“德远(张浚的字)以为,朝廷为何会派老夫前来呢?”
张浚是个急性子,最是不喜赵鼎这副慢吞吞的性子,说道:“当初我主战,兄主和。现在仗也打完了,官家派元镇兄来,当然是和谈而来。”
赵鼎说道:“如果只是为了和谈,为兄又有何不能与德远诉说?只是官家这次派愚兄来,还有别的任务。”
说着话,赵鼎朝着西北的方向指了指。
张浚惊呼:“莫非是要……”
赵鼎将手指竖起在唇边,又指了指窗外:“小心隔墙有耳。”
张浚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因为这里周围都是他的心腹。只是他也无法说服赵鼎敞开胸怀,只好不再深究。
好在他已经猜到了赵鼎的意思,而赵鼎也肯定了他的猜测。
应天府的西北是开封府,赵鼎的意思是此行还有一个任务,考察开封府。
而考察开封府的目的,是为了迁都。
只是不知道赵官家在迁都这件事情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只能随后再与赵鼎细问。
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还得找李申之商量一番才行。
赵鼎说罢,又从袖子中掏出一张帖子递给了张浚,说道:“德远贤弟,这名单上的人,还请贤弟多多照拂一番。这次应天府大捷,盯着的人太多,老夫虽不愿淌这趟浑水,但怎奈人在江湖,不得不做这些龌龊之事。”
递条子是关乎的事情,是以赵鼎这样的君子都有些脸上挂不住。
有人说宋朝是华夏两千年封建文明之集大成者,这话不只是褒义,还有贬义。
所谓集大成,不仅仅有优点,还有缺点。
就拿,宋朝的军队之糜烂,可谓是集华夏两千年历史之精华。
喝兵血,吃空饷,杀良冒功都是小儿科,今日说得这一桩,叫作买功劳。
宋朝怂,那是皇室怂,贵族怂,百姓可一点都不怂。
宋朝的将士们虽然顶着国内巨大的阻力,却也能时常打几场胜仗。有数据统计,有宋一朝若是单论规模以下战斗的胜率,宋军的胜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
当然,战争看的是最后的结果,玩这些数字游戏本没有什么用。
就像赌博,哪怕前面赢了三天三夜,只要最后一把梭哈输了,那便是输了个干干净净。哪怕单场的胜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是手中的筹码一个不剩,全都被对面给赚去了。
宋军的胜仗虽然对局势影响不大,但是对皇城中的贵族们却有着巨大的作用。
这些在皇城中的贵族们坐拥天下财物,一天战场都没有上过,但是却可以从边军之中收买士兵的功劳,进而步步高升。
若是事情仅限于此,倒也还算比较公平。对于大头兵来说,他们要不要功劳无所谓,只要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早点攒够了老婆本儿,也能回家过好日子去。
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买卖军中的功劳成了一项产业,掌控在中层军官们和朝廷贵人们的手中。
一旦产业链形成之后,这些军功与普通的士兵们再无关联。
打完仗之后统计军功,军官们会直接将军功卖掉,然后再将卖军功的钱私吞。
士兵们不仅军功没了,连卖军功所能得到的钱也没有一文钱,这样的军队还能打几场胜仗,简直是奇迹。
腐败是人之常情,每个朝代都难以避免。但想宋朝这般腐败得堂而皇之,腐败得理所当然,腐败得肆无忌惮,纵观历史上的大一统王朝,还当真少见。
赵鼎递过来的条子,说得正是这个事情。
张浚不动声色地接过条子,并没有展开来看,而是问道:“朝廷这次划拨了多少战马来?”
赵鼎竖起了一根手指,神色有些尴尬。
张浚宽心道:“元镇兄莫要如此。朝廷是什么德性,我是知道的。能调拨来一千匹战马,恐怕已经是相公们力争的结果了。”
“咳咳……”赵鼎干咳两声,面色微微发红,说道:“一百匹。”
“一百匹?!”张浚的调门都拔高了八度,瞪大了两只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鼎。
这就是朝廷的态度?
张浚是真的愤怒了。
号称南渡以来最大的一场胜利,有着军事收复东京开封府的泼天大功,十万精兵枕戈待旦,活捉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
朝廷竟然只给补充一百匹战马?
哪怕朝廷一文钱不给都比这股刻薄吝啬让人能稍稍舒服一些。
赵鼎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地道,尴尬地解释道:“此番西南送来的马匹只有一万匹,贵人们挑走了五千匹,禁军留下了三千匹,沿江各制置使又有所截留……不怕德远笑话,老夫能把这一百匹战马带到这里,一路之上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欠下了多少人情。”
张浚真想说:老哥哥啊,你若是不带来这一百匹战马,一路之上也不会欠什么狗屁人情。反倒是将战马带来了,不仅沿途欠了不少人情,关键是也把应天府上下给得罪了。
他张浚知道赵鼎的秉性,明白他不会坑害自己,可是这事儿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儿,实在看不过去。
十万大军,给了一百匹战马,恶心谁呢?
哪怕道理说破天去,这一百匹战马也无法跟应天府的官兵军民解释。
好心办坏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使得张浚也无法真的对赵鼎动怒。
尴尬了一阵,赵鼎说道:“还是说说你们对金人的了解吧,你们对这次谈判有什么想法?”
张浚不动声色,眼神之中充满了不信任,分明对刚才战马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反问道:“朝廷是什么意思?”
“咳……”赵鼎被张浚锐利的眼神盯着心虚,原本想着先套出对方的话,也只好作罢,自己先交出了底线:“官家的意思,是先换回二圣,剩下的慢慢再说。”
二圣,指的是韦太后和宋徽宗赵佶的棺椁。
至于渊圣皇帝赵桓,原本就是金人送回来恶心宋人的。金人不给,宋人还懒得要呢。
自己先交了底,赵鼎问张浚道:“愚兄把底先交出来了,该德远说说你们的打算了吧?”
张浚笑了笑,说道:“不瞒元镇兄,兄弟虽恬为应天府宣抚使,但此处说话算数的,却另有其人。”
“李申之?”赵鼎压低声音问道。
来之前都是做过功课的,对应天府的局势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懂得七七八八。根据他的情报,李申之才是应天府之中的关键人物,也是朝堂之上名声在外的风云人物。
张浚点了点头:“然也。”
“嘶……”赵鼎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对李申之有一些忌惮,说道:“这下可有些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