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殷夜饮过安神汤,回了裕景宫歇晌。
初时有了些困意,很快便睡了过去,然未过多久,便又开始梦魇。梦中原就是滔天大火,只是这回她还听到极清脆的一声,随声望去,竟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落在地上,已经裂成了两半。
她看不清玉佩的具体模样,只见是红如鸽血的一方,上头雕刻着一些纹路。她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见以玉佩为中心,开始渗出密密的血流……
殷夜已经被惊醒,却忍着没唤出声来,只坐起身撩开帘帐,让人传了佘霜壬前来。
“有什么药吃了能让朕睡安稳些?”殷夜坐在榻上,看着铜镜中愈发苍白消瘦的脸。
父亲身子不好,说好九月到,因旧疾病发作,拖到十月里。殷夜想着,这般气色,若让父亲知道,白的让他操心伤身。父亲性子火爆,受不得刺激,她也不想被唠叨,且先掩过这段时间。
“陛下不是用过安神汤了吗?”佘霜壬给她擦过额头薄汗,“进补的药都配了,慢慢用着过些日子便好了。”
“多久能有效果,十天行吗?你看看朕,是不是又憔悴又消瘦。”殷夜蹙眉道。
“给陛下备下的都是药膳,药性温和,身子是需要养的,急不得。”
“朕现在便很急,你不是医毒双修吗,肯定知晓奇芳异草。”殷夜长喘出一口气,顿了顿,“或者有没有能让朕短时间内看起来气色好些的药?”
“陛下如何急着要用这些药?”余霜任转身抽了件披风,给她搭在肩上。
殷夜将缘由絮絮说着,话到最后只叹道,“阿爹宿疾缠身多年,此番来京,可能是我们父女最后一次团聚了,朕不想他担心。”
佘霜壬给殷夜系带的手一顿,转而笑道,“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乃臣民之表率。”
“少说空话,说正事。”
“恕臣大胆,陛下夜不能寐,惊梦反复,可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说这话时,佘霜壬挑了下眉,眼中尽是戏谑,转身净了手,给她取出一直温着的药膳。
“你笑话朕烧了枫叶林?”殷夜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好亏心的,眼不见为净。”
佘霜壬不置可否,吹凉了药膳喂给她。
“若说心有愧疚,当年独守皇城时,朕杀了个无辜的人……”殷夜从佘霜壬手中接过药盏,没再说下去,只垂眸用着。
“陛下为此愧疚,可有惊梦?”
“有啊,那是朕头一回杀人。你要知道,用计策隔空谋人性命和以兵刃直面相击是两回事。何况朕才十一岁,当时血溅了朕一身,朕吐了许久,胃疾也是从那时开始复发的。”殷夜抿了口膳食,似是想起过往的血腥有些不适合,便不再开口。
“陛下知他无辜,如何还要下手?”
“权宜之计。朕惊梦惶恐,却也不后悔。”殷夜搅着药膳,“朕要守一座城,护一个国,错杀再所难免,总得有人流血引路,有人白骨垫基。”
“你想什么呢?”殷夜扫过有些愣神的佘霜壬,“引着朕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想给朕药,是不是?”
“没、没什么。臣只是觉得陛下那般年少便能……实属不易。”佘霜壬抬眸展颜,又是一副态浓意远的飞扬神色,“药自然是有的,只是臣不敢妄用,且传太医院一同斟酌着用吧。”
“能用他们,朕还找你做什么?”殷夜剜了他一眼。
佘霜壬望着面前的人,一副孤弱清瘦的身子微微弯着,双手捧着一盏药膳,垂着脑袋小口小口的进膳,像极了一个寻常的姑娘。
“还不赶紧去配药,且让朕敷衍过去了。”小姑娘骄横道。
“好1青衫郎君想了想,嘴角噙了一点虚无的笑意,“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外头斜阳偏转,夜色上浮,天慢慢变暗了。
月色融融,照进丞相府后|庭的庆澜堂内,洒在青年丞相的身上,如同给他渡上一层光华。烛火一晃,映出他条线分明的侧颜,难得的,竟还带了一点久违的真实笑意。
“这事办的不错,辛苦你夫人了。”谢清平看着锦盒内的九支南珠花钿,“确定无人发现被换了吗?”
“阿容同鲁国夫人乃闺中密友,两人闲话素来不让人近身侍奉。”慕容麓道,“你放心,她们聊天那会,我于外院借口等阿容,守了一阵,无人近院。”
“峪马、紫金、德容三关的兵甲可有交代清楚?”谢清平问。
“已经做了交代。这三处皆有卫家军老牌将领,届时我会再传信以作慎重。”
“好,你先回去歇息吧。”
自计划启动,谢清平知一人难以完成,部分亲信便也不曾瞒着,譬如慕容麓,更是委以重任。
“等等1谢清平开口道,“明初数次传信与我,想回前朝效力,以后若有机会,你多带他些。”
慕容麓顿下脚步,“你自己的侄子,自己带不好吗?”
“就不容我偷的浮生半日闲?”谢清平笑道。
慕容麓拂开他握肩的手,挑眉道,“我真好奇,你对陛下,尽的是忠,还是情?”
“卑职告辞1未容谢清平开口,慕容麓便赶紧疾步逃了。
谢清平望着远去的身影,耳畔回荡着方才那话,笑意不由更深些。
他想起前生被贬回坞郡后,寻了游方在外的惠悟法师,想求他圆一个两人的来世。却不想被告知,她屠杀众生,已将来生赔尽,又何谈二人之来世。
“命格硬,杀戮重,血染四方,已无来世。”
惠悟道,“然施主尚有来生,与我佛有缘,可许一愿。”
那时,谢清平并不懂佛法,原也不信六道轮回,前世今生。然而,一点妄图她能快乐些的贪念,一丝能与她重修于好的执念,让他信了来生。
他想了许久,道,“法师可否将我的来世给她?我不要来世,唯求她平安喜乐。”
“六合之中,四海之内,世间万物皆有代价,施主以来生换来生自是可以。却还要求她平安喜乐,便是贪心不足了。”
“六合四海,既真有前世今生,想来也必有轮回。以我生不踏归途,死不入轮回为代价,可够?”他执拗地问。
那一年,他实在绝望,抓着一根虚无缥缈的稻草,大抵只是为了求得心中的一点慰藉。如此,自欺欺人罢了。
然待他死在南归途中,死后一年亡魂仍飘荡在北境战场无有轮回时,他仅存的一点执念几乎要欢呼出来。
原来,他所求成真了。
他当真生不踏归途,死不入轮回。
所以,他的久久,他终其一生挚爱却错过的女子,会有来生,会平安喜乐。
只是,他未曾想过自己竟也有重生的机会。
按理,他早已没有来生!
然,既重活一遭,在十六岁见到襁褓中的孩子,他便知道,这一生,尽忠,尽情,尽心,唯她一个而已。
“把手伸出来,成不成还不一定呢?别高兴地太早1轻水从外头进来,不知他眼下所想,只以为是病情之故,遂掏出玄铁给他抽出金针。
谢清平回神,见了师姐,坐下身来听话地伸手撸袖。
“切记,接下来半月针孔处千万不能浸水入寒气,不然功亏一篑不说,气血逆流、引毒素入肺腑随时会了你的命。”轻水吸出上月第二次埋入的金针,将谢清平袖子掩下。
这半年里,虽然师父炼药失败,但她研读医书,总算有些收获,得了一个能延缓毒发的方子。只是有所禁忌,方才这般千叮咛万嘱咐。
“成了?”谢清平问。
“对,你能活久一点了。”轻水给他针孔敷药,“但是,千万千万记得,别入寒气。”
“记下了。一定不入凉水寒气。”谢清平的声色中都带着欢悦,拨弄把玩着锦盒中的南珠花钿。”
“不过是多了三月寿命,用不着这般高兴。”轻水白了他一眼,目光亦落在花钿上,她原已经知晓了始末,遂拨下头上篦毒的簪子用力划过南珠。
随着一道浅痕出现,只听“呲呲”声,一股香甜的气味弥散开来。
“师姐小心1谢清平立时起身拂袖护过,给她掩住口鼻。
“果然是三寸香珠1轻水推开他,惊叹道,“无妨,这气味无毒,不过是遇到我簪上药液方现了气味。”
“三寸香珠原是无色无味无毒的,遇南珠成药性,也无毒。但碰一物,便成剧毒。”
“何物?”谢清平问。
前世裴庄若便欲在婚礼上给殷夜投毒,事后查出翟衣上南珠有异,被涂了不明汁液,但又测出南珠无毒,加之殷夜先发制人,先中了毒,诸事繁乱,便也未再巡查。
“安神汤。”轻水道,“所以我才嘱咐你,你差人办这事,定提醒他们六个时辰内勿饮此汤。要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么妙的毒,也不知一个高门深闺的女郎如何得到的。”
安神汤?
“师弟,这姑娘心肠也太毒了……”
谢清平抬手止住轻水话语,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严重的事。须臾疾步至案前,抽笔书写,召雪鸽送信。
三寸香珠需要以安神汤为引,激发毒性。
那他们是怎样保证殷夜在六个时辰内一定会饮下安神汤?
她并没有饮此汤的习惯。
除非有人引导她喝,亦或者她近来因身体之故非喝不可……
谢清平立在门边,望浓云翻滚的夜色长空,信鸽转瞬没了痕迹,方才松开鸽子的五指却还是保持着最初松手的模样,指尖发白,指骨皆颤。
无论是他猜想的哪种可能,有一点是确定的,她的身边伏了不轨之人,且得了她的信任。
谢清平脑海中将其身侧之人,六局至后廷,宫人至内侍,来回滤了个遍。要说有可能,则人人皆有可能,焉知是多久便伏下的棋子。若说没有可能,亦是人人清白,因为每个人入宫都被查了三族属系。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放眼如今局势,殷夜是安全的。伏击的暗子所领的任务当是按时送入那盏汤,而南珠已无毒,殷夜饮下无妨。所以如今要做的事,便是殷夜届时佯装中毒,将计就计。否则这遭计策功亏一篑不说,还极易引暗子狗急跳墙,如此方算真正陷入险境。
虽是这样理通了前后,然谢清平望着屋外信鸽远去的方向,仍是心有余悸。
先前种种,只盼着将她的信任一点点磨灭,如今却又要她重新相信自己……
“师弟1轻水不知内因,片刻间见他这幅模样,只悄声轻唤了遍。
“师姐方才要说什么?”谢清平回神。
“我说那裴家姑娘着实歹毒,九颗南珠颗颗都沾了三寸香珠。”轻水看着依次验过南珠的簪子,兀自摇头。
“她要斩草除根,自然要做足。”谢清平不以为意。
“不是这个意思。这一颗珠子释放的气味便足以毒死人。”轻水难得眉间含怒,“九颗……要是女帝真中了毒,那得七窍流血煎熬九日才死1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什么深仇大恨1
谢清平闻言,望着那一盒南珠,片刻道,“劳师姐收好,洞房花烛夜,我重新赠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