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塔中日子惬意, 随行而来的除了司香和几位贴身的大宫女,便只有上月从青邙山被重新唤回的轻水赤焰,以及轮值的太医。
少了宫中动辄数十人的仪仗繁琐, 多出几分自在闲适。
殷夜如今情绪稳定, 亦开了胃口,只还与从前一般,爱吃甜食。设在此处的小厨房便换着法子送膳食上来。
糖蒸酥络、桂花蜜脆藕、枣泥山药糕、玫瑰酥,红枣燕窝粥, 翡翠珍珠酿, 香糯蜜饮,槐花香茶……从点心到茶水, 一应调制成甜口的。
谢清平原听佘霜壬感慨, 她当年生双生子时,瘦的不成样子, 肉眼看着都觉得她捱不下去。是故如今,他便恨不得将她放在手心养着,每日感受她重出的分量。
故而殷夜一日出三餐外,又添了两点一茶,便是一日六顿地用膳, 谢清平也皆由着她。直到八个月时,方狠下心减了她膳食。
殷夜哀哀戚戚抹了两日眼泪,将他一颗心来回磋磨了遍, 方抿嘴止口。却还是时不时冷眼瞪他。
“待你生完, 多少都尽着你用。”入夜, 两人交颈而卧,谢清平摸着她胎腹,感受胎动, “孩子太大,生时困难,受罪的还是你。”
“孩子能有多大,都像小猫一般,你就是嫌我胖了!”殷夜拨开他的手,自己抚着肚子,“你爹爹想饿死我们娘俩……”
“你说,饿死我们对他又什么好处!”
殷夜絮絮叨叨,然身畔人却突然没了声响,周遭一片静默。
“怎么了?”黑夜中,只留着外头一盏壁灯,殷夜看不清谢清平神色,不知他为何突然地沉默。
然转念便回神了,只摸索着拉过他的手,重新覆在自己胎腹上。
“他不会像小猫那样瘦弱的。你把我们养得这么好,他一定很瓷实。”殷夜凑过去亲他面庞,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不是说双生子都小,都易早产吗?便是你陪着,他们还是像小猫一样的!”
“不一样!”他的吻细细落在她额角眉梢,“那两回,你都是因我受了刺激早产的……”
“嗯!”殷夜点头不否认,“所以,对我好点啊。”
“所以,甜食和长肉,夫人要哪个?”
“滚出去,今夜换人伺候朕……”
六月盛暑,殷夜本就畏热,如今有孕在身,身子便愈发躁意横生。加之临近产期,她行动困难,白日里便整日窝在塔中。
每日直到日暮西沉,她方被谢清平拖着,不情不愿出殿下塔,散一会步。
不稍几步,她便薄汗打湿衣衫,发肿的双脚不堪受力,只得整个人倚在谢清平身上缓缓走着。
夕阳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狭长,合在一处。
她抬眸看男人眉眼,见他眼角红热,眸中水雾迷蒙。
“开心吗?”她问。
“嗯。”他一笑,水雾凝成珠泪。
“真的走不动了,全是汗。”殷夜蹙眉又挑眉,“伺候朕沐浴吧!”
每日散步结束,便是两人共浴的时候,这习惯自入伽恩塔,近两个月来,日日如此,从未间断。
长安殿偏殿的汤泉内,雾气缭绕,将男人一双海目星眸熏得更红。
前世里,她低头认错,给了他软禁散的解药后,至那场大火烧起间,便当真再未踏入塔里。
可是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随着产期一日日临近,她到底忍不住期待、亦害怕。
有那么半个月的时间,她还是来了伽恩塔,却不敢再进长安殿,只在这塔外长廊凉亭中,停停走走,走累了便在亭中坐下。
长安殿在三楼,推窗或出楼台,一眼便能看见长廊景色。
她坐在亭中,不敢回头看。
她希望他能在看她,可是她又害怕他看她。
三年里,他看她的眼光全是厌恶和恼怒。
谢清平在看她,她来的每一回,他都临窗望她,甚至到后来,他开始算着时辰等她来。
他手中拿着那两枚给孩子刻好了名字的青玉,想着等她入塔,便送给她。
他为什么没出来抱一抱她,大抵余怒未消,大抵觉得来日方长,大抵觉得她囚他之举太过荒唐还可以再磨一磨她锐气……
却不知,她爱他的那点心气,早在塔里便被磨得干干净净了。
仅剩的一点,殆尽在那一场沐浴,和他赌气的一句话中。
也是这样一个酷暑日,她踏入殿来,气息微喘,只扶着高耸的腹部有些报赧道,“歇晌醒来,突然便很想你……”
以往,为避人耳目,她都是夜黑才来,自然便已是梳洗过。不似这厢,一身薄汗,黏湿衣衫。
知晓面前人也不会多接自己的话,殷夜兀自笑了笑,“我先去沐浴,黏着难受。”
她走得很慢,似在等待些什么,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回转了身,低眉咬唇道,“你、能扶一扶我吗?泉壁水滑,我这幅样子……”
“帝王寝殿有的是宫人,你回宫便好。”他的话又冷又不耐。
殷夜怔了一会,到底还是自己去了汤泉。
谢清平坐在殿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困在此间的年月里,他初时觉得是此生莫大的耻辱,自是愤怒。可是后来他的怒气,更多的是因为被她关在了此地。
确切的说,他生气她居然能作出强夺这种事。
她,是他一手教养大的人啊。
百转千回,滴漏渐深,竟是大半时辰过去。
大半时辰。
他眉心陡跳。
她,沐浴还没回来。
那会,他一直被喂这软筋散,手足没有太多力气,却还是一脚踢开了汤泉殿的门。
殿中水雾缭绕,他四下辨别,并未在地上见倒滑到的人,心便稍稍定下。然抬眸间,在微微起伏、即将回归平静的汤泉里,他看见几抹青丝浮在水面,而泉中亦不见她身影。
那被水泡着的青丝晃晃悠悠,似是被水下物体牵引……
那一刻,谢清平尤觉血腥气直冲喉间,他跃入汤泉,屏息潜水,抱出不知何时昏厥淹入水中的人。
给她加力控水又怕伤到孩子,不控水出来她便连仅剩的一口气都要散了。
汤泉畔,谢清平望着怀中被一件薄衫盖着的人,水渍清晰勾勒出她的体型,除了隆起的腹部,四肢脊骨都只剩一层皮包裹着。
他忘记控了多久的水,亦忘记渡了她多久的气,只记得她胸腔现出被他按过的红印,唇齿间混杂彼此的气息,她才闷声咳了一声,回转了气息。
她睁眼望见他,看着他,面上慢慢浮起笑意,苍白又倔强的笑。
“何必呢!”良久,她抬手把盈在眼中的泪全部擦干了,只剩的自嘲又凛冽的光,“你来晚些,或者就别来,眼下你就自由了。”
她推开他,将那件已经湿透的衣衫尽可能地裹住自己,如同裹着为数不多的自尊。
裹完了,她抬头问,“后悔吗?”
“后悔!”他回她。
她咬着唇,逼回泪,朝他点头。
那时,他未曾想过,为这“后悔”两字,他的余生都在后悔中度过了。
若当时,他没说“后悔”,她大抵还会相信他是爱她的,会相信再怎么刀剑相向他都没想要她死,没想要孩子死。
他甚至从来没想过,不要她。
很多年后,他回忆汤泉畔对她说的话,才明白,后来翌日,她给他解药,根本不是想通后的放手释怀,而是心死情灭的绝望。
这世上,她唯一的依靠和倚仗,终于也开始厌恶她,甚至后悔救她。
……
“久久,谢谢你。”汤泉中,他给她梳洗长发,按揉每一寸肌肤,缓解孕期的不适,突然便开始落泪。
他的妻子,身怀六甲带他故地重游,要他照顾她是真的,解他心结亦是真的。
“我们是夫妻啊!”殷夜转过身来,吻他流泪的眼睛,“夫妻,没有对不起,也不必多言谢。”
她的这辈子,是他以灰飞烟灭的代价换来的。
他的这辈子,是她半生孤苦求遍神佛求来的。
她和他的今生今世,至如今,不该再有风雨和不堪。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转眼已是七月初。
殷夜倚在临窗的位置,望外头飞霞流云,回首就着谢清平的手饮了口参茶,满目哀怨道,“这下满意了,他都不出来,我累死了。”
腹中这个,不知是被养的太好,还是害怕眼下出来天气甚热,不仅没像他手足般早产,更是过了产期数日都没有临产的征兆。
夏日炎炎,殷夜愈发焦躁。
谢清平并着轻水等人,一日数次搭脉,左右是这几日里,他只好言哄着。
殷夜冲他翻了个白眼,拉了帘子合目歇晌。
“别动我!”她也不睁眼,只推开身侧的人,“离我远些。”
谢清平笑了笑,低声道,“还是去榻上睡吧,这边小,窝着不舒服。”
“闭嘴!”殷夜扔他一把折扇。
谢清平捡来,将冰鉴推远些,给她打着扇子。未几,人便睡熟了。
不知睡了多久,殷夜隐约觉得腹部发紧,一阵阵抽痛,心中有过一刻兴奋,她生养过,知道这种感觉。
也因为有经验,她亦宽心的很,这疼法才哪到哪。这般想着,她微蹙的眉又舒展开,往里靠了靠,重新睡去。
“哪里不舒服吗?”身畔的人观察入微,浅声问道,甚至伸手摸了摸她腹部。
“没有,你去备些吃的,我睡醒吃。”殷夜闭着眼拍开他的手,“蜜沙果还有吗,淋上槐花蜜,蒸一蒸!”
“你自个做,别给我浪费了。”
果子切丁,花蜜淋上,都算不得功夫,唯有蒸这步费些时辰。
谢清平端着膳食进殿的时候,已经日头偏西,短榻上的人睡出一身汗,正幽幽转醒。
“殿中甚凉,你如何热成这样?”谢清平过来扶她,瞧她面色有些发白。
殷夜双足落地的时候,顿了顿,“我先用些膳!”
有些人做事周到,那是方方面面。譬如你同他说,要吃一盏点心,他自是备好。除此之外,他还能备下燕窝粥,鸡汤,椰糕,酸辣鱼,莲子羹,水晶饺,以防万一。万一,某人临时换口。
殷夜果然换了,淋着花蜜的蜜沙果,有些甜腻,眼下怕是吃不得了。她不紧不慢,用了两碗燕窝粥。
漱口净手后,她缓了口气,冲着对面的人道,“你过来,扶我。”
谢清平抬眸看她。
“我要生了。”殷夜笑了笑。
谢清平醍醐灌顶,不过一瞬亦定了下来,扶过她,温声道,“何时有的感觉?无妨,我扶你慢慢走着。”
殷夜走不了了,反手攥上他手腕,喘着气道,“羊水,羊水破了!”
明明生朗儿他们,两天一夜才破的水,这什么情况?
她简直要哭出来。
“陛下要生了!”谢清平一把打横抱起她,边冲门外吼道边抱去偏殿布置好的产室里。
“你什么开始痛的?”谢清平搭着她的脉。
急产,比早产还危险,更加伤身。
“两、两个时辰前……”殷夜已经疼出一层细汗。
闻两个时辰,谢清平心下稍安,转眼不由蹙眉道,“那就是刚歇晌就发作了,如何到现在才说?”
“你忍着做什么?”他一想起那两个时辰,她身边都没人,整个又惊又怒。
“谁忍了,晚晚和朗儿就是很慢啊。”殷夜还有力气争辩,“而且疼了就不让我睡觉,佘霜壬拿针扎了我十数回,我就没一回睡满半个时辰……”
“我——”腹中又钝又痛,她说不了话,片刻眼泪开始噼里啪啦落,“你还凶我……”
“这是二胎,进程很快的。”谢清平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是我不对,没和你说!”
“没事的,一会就好了!”他给她擦着汗,继续道,“没事,别怕。”
轻水递来两枚参片,他喂给她,又道,“很快就好了,不要怕。”
“没事的……”他反反复复慰她。
赤焰撇头看他,回首和师姐对视一眼,只催促殷夜用力。
阵痛停下,见殷夜缓过劲,他正欲开口,殷夜便抽出手,推了他一把,“你给我滚出去,要烦死了!”
得了殷夜这话,赤焰赶紧接上,“师兄,劳你滚不出去。”
“你别怕,没事的!”赤焰冲着他一字一句道。
“久久……”
“滚!”殷夜撇过头,哭笑不得。
分明,他比她更怕。
“你别说话!”她回首,拉住不知所措的人,扯着他的衣角,“便许你陪我。”
山光西下,弦月上升。
景熙二十九年七月初三,女帝诞下一女,随天家殷姓,丞相为她择“煦”字为名,意明光,意温暖,后赐号永安,既永安公主。
听名听号,便知是如日明艳安乐的姑娘,受尽父母恩宠,手足维护。
永安公主确实比她的手足都幸运些,自出生便养在双亲膝下。直到三岁那年,方被兄长接去东宫教养。
这一年,长乐公主出降。
婚宴散后,许是大喜连绵,心绪高昂过久,殷夜病了。
不是多大的病,就是夜中少眠多梦,精神便差了些。
她梦见了殷宸,那个死在她手里的嫡亲的手足。
“晚晚今岁十七,嫁人为妇,多好。”她从梦中惊醒,叹着气,“那一年,他也是十七岁。十七岁啊,多好的年纪。爹娘都不在了,我便想着以后他的事自是由我扶持,不求他护国为民,就平平安安就行!”
“我,其实很想他。”殷夜卧在谢清平怀里,“他不是歹毒心性……该给他一次机会的!”
谢清平拍着她背脊,“他泉下有知,闻你这番心意,若有来世,想必会愿意重修一修同你的姐弟之情!”
星河灿烂,皓月当空。
人世浮生千重变,生死轮回里,除却日月星辰亘古如一,当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保持这忠贞。
言及修来世,殷夜不由问道,“那你呢?”
“你下一世还要同我继续修一修情意吗?”
“下一世?”谢清平摇头,看着胸前和妻子缠在一起的灰白发丝,“我要修生生世世的情意,生生世世都同我的小姑娘在一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们的一路陪伴,看数据这又是一个被我写失败的故事。但是从感情和心力看,这个故事是我的心头好。前后九个月,两个版本,五十多万字,出现了现在这个31万字的故事。我很满意,也很感恩,尤其感谢一相伴的小伙伴们。这个故事的存在,也有你们的功劳,你们的喜爱和热情鼓励着我。
不多说啦,我们下本再见,下一本估计一月开文。还是古言,过几天上文案。最后,祝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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