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7】
景熙十八年, 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恒王勾结东齐谋反,先楚宗亲被清缴,万业寺成笼冢禁地, 这些于当下的朝臣而言, 虽一时或激愤,或感慨, 但到底逝者如烟, 并不会都太多的关心。
如今, 他们的心思,更多的是放在了边境和丞相的身上。
原本在恒王谋反前夕, 东齐便已在犯境。加上姜虞公主之事, 于大宁而言,便也不再是驱逐外敌, 保边关安宁这般简单了。
是故,当东齐国主退兵议和的卷宗送到含光殿女帝手中的时候,也未经几番议论,殷夜御笔下诏,发兵东齐。
总没有他有内应便由着他犯境,内应死了便容他全身而退的道理。故百官无异议, 只提出发兵的时间是否再同丞相商议一番。
如今, 丞相已经不上朝。殷夜也没有瞒着群臣,丞相病了, 而且很严重。
谢清平毒发后不过十余日, 朝会之上议政便晕了过去。太医道其不得过于操劳,朝会时长时短,当是他受不住。
这般简单的病理,他自然知晓。但他撑着上朝, 原也不是为了在殷夜面前逞强,实在是为了防止朝臣恐慌。
他虽有六年不在朝中,但大部分官员都抱着总有一天他会再度回朝的心思,勉强安着一颗心。
然若是知晓他病入膏肓……
“若是知晓你病入膏肓,他们就另谋出路,另找靠山。”殷夜给他喂药时,用一双漂亮又锐利的眼睛瞪他,“一朝知你病重,也容他们心中缓冲,总比一日睁眼便得你驾鹤西去的消息强吧!”
“朝中更不是非你不可,有谢晗,有昭平,有殷堂,朕有的是贤臣良将……”
“我不去上朝了。”谢清平笑着截下她的话,示意她喂药,“我给你熏衣,做膳,等你回来,成吗?”
如此,他便也不再出现在含光殿中,只偶尔在勤政殿帮着批阅卷宗,或在裕景宫等着她。
“眼下深秋,不若待明岁开春再调兵前往。”
这一日,裕景宫中,谢清平如常候着早朝归来的殷夜,给她卸下冕旒冕袍,论起当下政务。
大军出发,自是粮草先行。
这个点出兵,度过秋冬二季,一来路途难行,二来所需辎重便更多。
“朕的诏书才送内阁六部不到大半时辰,丞相好灵通的消息。”殷夜被他抱着,坐在临窗看外头练剑弹琴的一双儿女。
小公主弹错了一个音,她的兄长辨出不对,手中剑微顿,便偏了方向,这一招便算现了颓势。
殷夜蹙眉,“丞相是力不从心吗,这授的都是什么技艺。朕在他们这个年岁,六艺与骑射已经闻名隆北,更在这南境郢都,问鼎天下!”
“一样的教法,是陛下生来天资。”谢清平吻她发顶。
不到一月,丰茂如瀑的青丝间,已经有了第一根白发。
这样一吻,她伸出臂膀揽他、回应他。
“不闹,尚是白天。”他让开些,“方才的事,你还没回我,晚些发兵可好?”
“丞相是在考朕吗?”殷夜挑眉,往他身上靠近些,“大军此刻出发,确是在严寒时节,然泗水河寒冬结冰,便是天然桥梁。”
“若是等开春再行,冰融水流,东齐本就以此长河为天然屏障,届时攻伐更难。故,此刻发兵,朕占着天时与地利。”
“再者,那东齐国主但凡有些气性,也当夺回胞妹尸身,怎么说姜虞也是为他齐国殉身,然他却只求自保,毫无气节。如此一国之主,并不可惧。朕亦算占了人和。”
“丞相,朕既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不伐何为?”
丞相颔首,再无异议。
九月二十,五万兵甲出京畿。十月底,泗水河上已经千里冰封,烽烟四起。
而十一月的郢都城中,也开始下起小雪。
初雪宫宴后,殷夜同往年一样,将军务尽数交给了昭平,因为她的腰伤发作了。只是今年,更是连着大半的政务都挪了出去。
而昭平长公主则搬入了宫中,奉值勤政殿,内阁六部如常运转,甚至因为东境线上的战事,更加忙碌。不久,又添了北境狼烟,北戎趁机再度挑衅。
冬日时节,女帝在裕景宫中修养,甚少出现在百官面前,这些年来百官已经习惯。而因两处战事同起,原本病重的谢丞相,重新频繁出现于勤政殿中。而观其面色,竟有所好转。
一日事毕,暮色霭霭。
倦鸟归巢,池鱼入渊。
谢清平回寝殿的时候,隔着殿门便听到里头隐忍又难捱的呻、吟。他掩过喉间涌起的血腥,推门入殿。
趴在御榻上的女帝见人进来,转眼便换了脸色,原本垂在长睫上欲落未落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撑着身子挣扎起来,要人抱。
哀哀戚戚,委委屈屈,十足一个娇憨又不讲理的小姑娘。
“什么方外神医,还是疼的,针扎得好疼好疼。”小姑娘一颗脑袋蹭在男人腿上,扯着他广袖擦满头细汗,扭头望着腰间针灸,抽抽搭搭地哭着。
“阿焰,你轻些。”这种时候,谢丞相也没什么理智可言。
青邙山上的同门无语望天,懒得理会。
她们原是得了飞鸽传书,来控制他毒素的,想法子延一延他的寿数。结果上月一入宫,搭脉析解,并着太医院来回会诊,下了判定,左右不过两年的寿数。
这般结果定下,众人尚自恹恹。
反而殷夜最先豁然,只道,“如此,二位且给朕看看吧,毒不能解,给朕治治腰伤总行吧。”
她的腰疼并不是什么伤病,原是产后落下的疾患。根除不得,全靠调养。太医院侍奉君主龙体,从来用的都是最温和的法子,故而便也治标不治本。况且这样的痛疾,也没有人要求治本的。
但是这遭女帝蛮横,不能解他夫君的毒,便得治好她的腰伤。
不能让她们白下一趟山。
方外修道的清客,难得面对不能医的毒,然除此之外,有的是根除疑难杂症的手段。
只道,“陛下能忍下疼便可,待春日花开,保你身体如初。”
“朕是天子,被针扎两下还喊疼,岂不为天下笑。”女帝应下时,说得铿锵又有力。
但说归说,喊归喊,一根根针扎入,她便没了理智。确切的说,没有理智的是丞相。
“和你说了一百遍,等我这厢结束,你再来。她绝不会哭。”赤焰收了针,冲着她师兄道,“你先前不在,她压根就没出声。”
“那你下回晚点回来。”小姑娘见自己夫君被训,便戳着他胸膛,吸着鼻子,一下又一下。
谢清平心道,晚回来一刻,你能把门锁死。
雪飘雪停,扎入的针再疼,喝下的药再苦,殷夜也不曾让她们停下。
她不开口,谢清平只陪着她,亦不劝阻。
反而是佘霜壬看不下去,提了一回,“何苦呢,陛下那样的痛疾,一年复发也就三两个月,有着整个太医院调理,有着你我看顾,便是……你不在了,我们亦会尽心,这般遭罪……”
他叹了口气,如同维护手足胞妹,红着眼有些恼怒道,“总不会她还想要个孩子吧,疯了是不是?”
“你——”
“没有的事。”谢清平笑道,“都儿女双全了,再要便是我贪心不足。”
那是为何?
为何——
郢都的这个冬天格外冷些,殷夜因被秘术针灸,很长一段时间下不了榻,人也有些嗜睡昏沉。但她睡的时间总不会太长,一两个时辰便会醒来。
白日里醒来,宫人告诉她,丞相很好,在勤政殿理政未归;或者他已经回来,在偏殿熬药。
他的药,皆有师门或者太医院熬煮。而她的,每一顿都是他亲手熬来。
深夜醒来,她见他睡着,总是探过他鼻息,又侧过他腕脉。他睁开眼睛,扣住她的手哄道,“别怕啊,我应了你的,便不会食言,一定等你。”
她垂眼点头,往他怀里靠去。
而有时,她是被他咳嗽声惊醒,睁开眼却见人在案几烛光下,披衣执笔伏案而书。他以拳低着唇口回头,面上是苍白而虚弱的笑,“吵醒你了,我很快便来。”
他在做什么,殷夜很想问一问,但她想已到如今,他没有什么会瞒着她的。等他想说了自然会与她说。
转年二月,尚且还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殷夜的腰伤却当真好了大半,便开始重回含光殿。
东齐的战事并不太顺利,来回交锋了几场,各有胜负,如此胶着。而北戎见此风向,便更加猖獗,一时间北境线上亦是两面对峙。
兵部的卷宗接连而来,有提出增兵东齐的,有提出从泗水撤兵增援北戎的,亦有提出两线谈和,同先前一般,成鼎立之势。
女帝接卷宗不语,回来裕景宫,问丞相之意。
春日初阳,还带着的冰雪的寒气。
谢清平问,“陛下腰伤好些了吗?”
“再过半月,便能痊愈了。”
谢清平颔首,“再过半月,便是阳春三月。风里有花香,有暖意。”
他望着她,“陛下御驾亲征吧。臣送你出征,等你凯旋。”
话毕,未等她反应,便起身至书房,寻来东西给她。
殷夜打开锦盒,翻开纸张,半晌抬眼看他。
他绘出了北戎的行军分布图,和王帐迁移构造图。
“前世虽也将行军分布图给了你,但绘来匆忙,总不够详尽,如今这两幅,再仔细不过。只是不知,到了这辈子,会有何变化。”谢清平指着上头各处,有些遗憾道,“虽是重来一世,但大半心力和人手都放在了国中内部,插入边关的实在太少。”
“若再给我几年……”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人拦腰抱住。
他站着,她坐着。
殷夜的面庞贴在他小腹上,双臂圈在腰间,越勒越紧,越哭越厉害。
“你不拦我吗?”
“你许出去是不是?”
“你知道我要出去是不是?”
“知道啊!”他揉着她发顶,目光深邃而幽长。
四个月,从生出第一根白发,到此刻,只要他拂发轻捻,便随处可见银丝夹在青丝里。
她才二十四岁,眼角细纹,华发早生,全是因为他。
谢清平的话缓缓而来,“出征泗水的兵甲,原该长驱直入直捣东齐都城,数月来,却只是胶着状态。难道不是得了你暗中的指令,不许胜的太快吗?”
“你用这样的方式,让北戎觉得我们东境线不顺,诱着他们猖獗、骄纵、掉以轻心。”
“亦用这样的方式,你告诉我,你是个成熟的君主了,不仅会排兵布阵,更有军事谋略。你不骄不躁,从去岁到今朝,更是借着此间时间,疗治腰伤。”
他蹲下身看她,眉眼皆是情意,“忍了那样的痛楚那么急切要痊愈,总不会想我时日无多,要再为我生个孩子吧?”
“你让我等你,不就是等你出兵北戎,取那朵圣人花吗?”
他捧着她脸颊亲吻,“我等你!”
景熙十九年三月,大宁女帝御驾亲征,隆武军八万铁骑一路往北,绝尘而去。
出京畿前,丞相率百官出城郊三十里相送。
“陛下,臣望您爱一人,亦能爱天下。”
“久久,谨记舅父教诲。”
君臣共饮黄土酒,交手互拜,送行亦辞行。
属于夫妻间的缠绵缱绻,在这一刻二人再未多言。
历经两世的情意,趟过生死与轮回,早已互通了彼此的心意。
她只问了他一句话,“景熙二十年冬,是吗?”
他颔首,那是杏林国手给他判的寿数。
景熙二十年冬,是他大限之时。
她翻身上马,“你等我。”
他牵马坠蹬,将缰绳递给她,“早点回来。”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征伐。
景熙十九年六月,东境线传来捷报,东齐称臣,五万兵甲越过泗水河,控守东齐都城。谢清平在勤政殿回复奏章,谴良将镇守,后腾兵甲四万,与女帝汇合。
太子在旁听政,执笔将新的版图扩入。
同年七月,殷夜到达北境,连着原本守边的将士,共计十五万兵甲,于北戎拉开战线。
首战告捷,北戎退兵。
然信还未送达皇城,军中便出了疫病。
酷暑日之战,这般情况原也在意料之中。随军而来的,除了大半个太医院,还方外青邙山的医者。
再接信件,已是十二月冬,这年郢都未见雪飘,却是又湿又冷。
谢清平的毒扩散出来,昏睡中呼唤妻子闺名。
小公主拿着信,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他睁开眼,看见榻畔的小姑娘,明明是像极了他的容颜,但他还是看见了殷夜的影子。
“你阿娘还是生气的。”他抚着女儿面庞,笑道,“非要让我尝尝这等待的滋味,尝尝独自养你们的滋味。”
“那爹爹要养好病,您好了,才能哄阿娘。”小公主蹙眉道,“不然我们都怕她,阿娘脾气太大了。”
谢清平含笑点头。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北戎退兵,三王议和的卷宗递过衡鸣雪山。
女帝摇首,朕之亲征,除受戎族降书,其余皆不论。
战事再起。
北戎王帐往来迁移,避雪山,借雪色,难辨其容,便也难辨其三王位置。-然有谢清平所绘之王帐构造图。
历时一月,暗子辨出其一王之位置。
问女帝意,是否就地除之。
女帝思之,派使者带珠宝良驹献上,消息四处传达。不多时,此王吐出不少北戎内部信息。
郢都皇城中,接到此信时,已是景熙二十年七月,距离殷夜出兵正好一年,距离谢清平的大限仅剩五个月。
水静莲香,菡萏正芳。
谢清平撑着从榻上起身,召来太子观此消息。
“如此,是否爹爹的药便能拿到了?”
“这不重要。”谢清平抬手止住他的话,“且看你阿娘此计,是哪一计。”
太子思考片刻,“乃离间计。”
“再想。”
太子垂首,“望爹爹指教。”
“离间计为二虎失信。然经此计,敌方内部信义已失,且此人更献上信息……”谢清平忍不住咳了两声,“此乃驱虎吞狼之策,脱胎于离间计,胜过借刀杀人之计。”
“儿臣受教。”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限的时光里,他能做的便是养育这一双儿女,受他们于仁德,亦教他们谋略。
九月里,北苑的枫叶开得正好。
他难得有力气,能下榻来到这里。只是窄窄的一排,即便再红,也不够热烈。因为其余的地方,都种了苏合香树。
他望了半晌,召来司工部,命他们将苏合香树砍了,重新换成枫树。
佘霜壬给他送药而来,借此状,摇着扇子哭笑不得。
“丞相此举,颇有几分当年陛下焚枫林而栽苏合香数的模样。”顿了顿,他若有所悟,“臣此言不当,陛下本就是由丞相一手所教,是陛下一脉相称。”
谢清平不置可否,饮下药,从袖中拿出一枚鲜红的玉佩,细细抚摸。
佘霜壬认得那玉,是枫林血玉,只叹道,“你如何还未送给陛下。”
“送了。”谢清平道,“只是出征前夕,她摘下还给了我。她说,等她回来,让我给她重新戴上。或者,黄泉路上,拿着去寻她。”
佘霜壬顿下扇子,不免叹了口气,“有一事,其实我与昭平,还有更多人都无法理解。你已病成这样,朝中亦不乏良将勇士,便是昭平亦能去往前线,为何陛下要亲征?”
“陛下此去,或许、你与她去岁一别,便是永别。你……”
“那处,陛下去过,她熟悉路径,胜算更大。”谢清平收了玉,未再言语。
还有一重他没说,去岁城郊一别,本就是他们夫妻提前做的诀别。
她说,我宁愿死在为你寻药的战场上,也不要再一个人独守你的墓碑,等待死亡的来临。
她说,你不能两世赠我于“孤苦”,这太残忍了。
我不能两世赠你于孤苦。
战争多变数,即便有提前备下的军事分布图,即便女帝多智通谋略,也难敌天地气候之变化。自这一年的七月来信后,北境再未有书信传来。
谢清平在北苑中培植枫树苗,在西苑摘了蜜沙果做果酱,按着赤焰留下的方子酿花蜜。
时间在指尖流逝。
前两桩大抵因有经验,做的很成功。
然花蜜用的是槐花,五月才有此花,便只能等来年。
这一年,封瓮蜜成时,已是五月底。
谢清平启封尝了些,是又稠又甜的滋味,他掩过唇口咳嗽,眼中燃起希冀的光。
回首却有些讶异,这是景熙二十一年的初夏了。
他活过了原定的期限,在他无尽的等待和执着的求生里,死亡也开始望而却步。然又不免心惊,已经十个月没有北境的任何消息了。
他向北而望,送信的雪鹄没有飞回的痕迹。
小公主拉着他的手,道,“我想阿娘,您给我讲讲阿娘好不好?”
他将小公主抱在膝上,讲起他的小姑娘年幼的事。
她年幼时,他已成年。他们错开很多时光,受过世俗许多非议,方得此同行。
他从前世讲到今生,哪是一时一日便能说完的。
日复一日间,终于再得她的来信。
蘅鸣雪山雪崩,她历经三次,终于翻过高山。
而在谢清平接到信件的时候,女帝的军队终于横兵北戎王帐。
黑云压城,风雪载途,最后的城门破开,降书递上来。
景熙二十一年冬,历经三年五个月,殷夜终于平定北戎。白色的圣人花在她掌心闪着微光,同她前世看见的半点不差。
然而,她的泪簌簌落下,凝结成冰。
景熙二十一年了,他是否还在等她?
等等我,夫君!
大军返程,入内三关,殷夜换轻装简骑直奔皇城。
这一日,是九月初九,正值她生辰,枫叶开得又红又烈。
郢都城门口,夕阳染黄昏。
有青衣男子数月里日日守望,等候他远征的爱人。
夕阳落,马蹄声起。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山河万里在她身后退尽颜色。
她勒绳歇马,居高临下望着面前的郎君,骄傲道,“丞相,于此何为?”
他躬身跪首,亦是声色朗朗,“臣,于此,候吾主吾妻归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过两天更,我歇一歇,也理一理番外的大纲。不会太长,估计15号左右就全文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