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065】
殷夜站在承天门城楼上, 遥遥见得数里之外无数高举的火把随着马踏之声逼近而来。不过一刻钟,便已经到达承天门。
从郢都城最外围的守军到承天门,城防兵甲有五千, 竟是溃不成军, 且战且退间如今城楼下所剩不过两千人。
这样的时间里,昭平亦带弓、弩手至城楼, 横兵抗外。
“陛下, 此处危险, 您还是回宫中等候消息。”昭平上前掩身护过殷夜。
殷夜没有说话,只伸手将她拂开, 踏前一步眺望城下情景。
她活了两世, 守城过,攻城过, 战场厮杀过,根本无惧杀伐。然今日同室操戈,为胞弟兵临城下,尚是第一次。
中秋良辰,宫中盛宴,朝臣宗亲皆在, 如此出其不意的举兵, 当是蓄谋良久。她想不通,他因何而反。甚至在未见到人的这一刻, 她都在想, 或许是守军看错了。或许是他被控制了。
这天下,想要反她的大有人在,前朝先楚,世家门阀, 北戎东齐,谁都有可能。
兵戈声歇,马蹄声止,承天门前有一刻的寂静。
两千兵甲前,对面不过百人队列。殷夜冷眼扫去,纵横各十的方阵尚有欠缺,当连百人都不足。昭平亦看得清晰,一时心中诧异。
“这些人根本不是寻常军人兵甲,个个身手了得,以一挡百,且部分武器淬毒。”方才死里逃生前来报信的守将喘着气回禀,“他们还有火炮炸开城门。京畿城防的禁军死伤逾两千,而他们战损不过十余人。”
殷夜尚且盯着城下静止的队列,并无反应。
而长年与兵甲为伍的昭平根本不信,便是她座下暗子,亦极少人能做到以一挡百,且是在这般短暂的时间内。
“放箭!上盾!”昭平一声令下,悬身抱住殷夜退入暗格避身处。
弓、弩手所用乃连□□,皆为一发三箭。城楼百十□□手,转眼便是箭如雨下。然昭平从暗格望去,不由背脊发凉,城下兵甲四下有序裂开,前三排挥矛格挡,三成未挡下的箭矢因着力道被缓冲,由后排人员徒手接下,反手掷向城楼。
须臾间□□手中已有十数人中箭倒下,而城下兵甲重合,昭平目及之处,不过一人受伤跌下马去。
“继续放箭!”昭平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然第二波剑雨过去,伤亡的比重已达数十,城楼的□□手死伤超过十中之三。
“陛下,城下的是死士!”昭平在两轮试探中确定了对方的战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虽不足百,却堪比一只万人军队。如今我们只有两千人!五倍之兵力,足矣攻城。”
“女皇陛下,可要再试一番?”城楼下,一声音响起,“本殿无意伤您,我们或者可以谈一谈。”
姜虞——
殷夜眉心一跳,心中便已经将前后联系起来。
十二那日传来的东齐犯境,当是为姜虞分散她注意力,亦是东齐的里应外合。而殷宸为何反她,便也不言而喻。
“陛下,不能直面她!城下都是死士,随时可能放暗箭。”昭平拦下殷夜,只压声道,“来人,送陛下回宫。”
“不必!”殷夜拂开昭平,沉静道,“若真如阿姐所言,城破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且看看她有何要谈。”
言语间,殷夜已将眼神递给昭平,昭平顿悟,遂安排人传令登烽火台放狼烟。
殷夜从暗格出,登上城楼。
天上明月高悬,秋日夜风萧瑟,女帝背脊笔直,遗世独立。
“殷宸,是你吗”殷夜居高临下,声音逆风而来。
城楼下明明占着优势的人,勒缰绳的手却不自觉发抖,闻声硬着头皮策马行出至姜虞一侧,仰首道,“阿姐……如、如阿虞所说,我们不会伤您的。我们就是想在一起!”
他虽自小生在隆北靠近边关处,但却不曾见过血腥屠杀。便是今日带姜虞来此,亦是明明说好是赴宴,随来的人慕容斓说是用来保护他的,以免在谈判时殷夜先下动手,而他无有还手之力。
“他们至少可以护出城,得个自由。”出发前,慕容斓握着他的手,垂泪道,“最坏的打算,你离了你姐,尚可天高地阔,可以如马驰骋,似鹰翱翔 。”
彼时,姜虞尚且避在暗处。殷宸便想,确是此理,再不济他逃出去,天涯海角浪迹一生也是可以的。
却不想,奔至城楼处,他明明已经昭示身份,守城禁军却坚持查验随行的百人。眼看守军就要近身搜索,队列中人便已动手,挥袖箭直接灭口守城的将军。
如此,两厢彻底打了起来。
这自不是他的初衷,然姜虞说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左右皆是反,左右皆是他殷氏的江山和子嗣,又何妨。
于是,此时此刻,他坐于战马之上,仰望着城楼上他的手足,咬牙如是说。
“阿姐,您禅位,仍是长公主之尊。隆北睿成王府为您、公主府邸,隆北、隆北之地皆为您的封地。只要您交出玺印和兵符,我、我定不伤您分毫!”
殷夜听他发颤又结巴的话,眉眼皆是不屑,只问道,“事已至此,你可否告诉阿姐,你何处得来这么一只精悍的队伍,将你嫡亲手足逼迫至此?”
薄云遮月,地上是朦胧月光。
“别告诉朕,是你身边的人,她没这本事!”
这话说出,还能有谁?殷夜所问,不过一个明白。
“阿姐,您别误会,这本是外祖母用来保护我的,我……”
外祖母,慕容斓,先楚的长公主。
果然如此!
原来如此!
有一个瞬间,殷夜想起数百里外的谢清平。
他的母亲,她的胞弟。
惠悟说,她夫妻二人亲情处多薄弱,且顾着些。原来并不是指让他们去修补,是让他们留心这至亲的狼子野心。
殷夜失笑,夜风吹得她衣袂翻飞。
笑声止,她方道,“那么是外祖母还是你心爱的姑娘,她们是否与你说,你为男子,比朕女子之身,更符合这千百年的世道伦理?亦或者,你我同是殷氏子孙,你上位,朝臣无多议,隆武军亦无多虑?”
“陛下,果然英明神武。”姜虞闻昔日劝解之言,被她一语挑破,不由心下恼怒,不欲多言,只道,“陛下多说无异,且即刻下诏,交出兵符玺印,得个安生。”
话音落下,西北角的烽火台已经燃起火焰狼烟,殷夜不由松下一口气。
她能看到,城下人自也能发觉。
“陛下!”却不想,姜虞半点惶恐皆无,眼下她只需保护好殷宸这枚宝棋,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他根本无惧,“您不必枉费心思拖延时间,不妨告诉你,你内三关的兵甲来不了了。”
“从万业寺出发之时,三关通往皇城必经之路上的桥梁都被炸毁了。”姜虞说着,不忘扫过殷宸,“原是郎君的功劳,您的火炮甚是好用。妾身安排的可周到?”
“这事,你如何没与我说?”殷宸尤觉恍惚,“那些火炮是很久前的试验品,你如何知道的?我不曾……”
“不提这些,待此间结束后,妾身再与郎君细说!”姜虞转首道,“陛下,到底怎么说?”
“本殿之兵甲,你已经试过威力,眼下你已无援兵。我们是和平交换,还是流血解决,皆在您一念之间!”
殷夜目光始终不离殷宸,片刻方道,“你的条件,朕都答应……”
“陛下!”昭平闻言大惊。
殷夜却丝毫没有理会,只继续道,“但朕要看见你的诚意,你们退出十里,于玄武长街候着。今夜八月十五中秋夜,朕宴请群臣,此刻散宴,亦要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
姜虞一时不知殷夜何意,只蹙眉望她。
“你说朕禅位,便留朕性命,朕不信。彼时朕一无所有,不过是尔等砧板鱼肉,毫无反抗之力。”殷夜神色从容,缓缓道,“如今朕尚且在位,算是吾臣民谋的最后一件事。”
“公主若不应,亦无妨。朕尚有两千兵甲,手中宝剑亦在,尚可一战。”话至此处,殷夜抽剑指向殷宸,“彼时,朕身死战场,英明犹存,而他便是篡位图谋的乱臣贼子。且不论其他,隆北官员个个清正,隆武军更是忠贞,无朕明文谕令,绝不会认他。”
“是要鱼死网破还是彼此互惠,公主想清楚。”殷夜收剑入鞘,转眼间,已是反客为主。
月上中天,已近子时,秋风从凉爽变得寒冷,夜空里淅淅沥沥飘起小雨。
“好,本殿应你。”姜虞桀骜道,“谅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不过,本殿只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本殿会重临承天门。”姜虞挑眉,“自然,本殿还是希望,是陛下主动请妾身回来的。”
殷夜亦笑,返身回宫。
昭阳殿外火势已灭,然群臣惶惶,个个皆观望着消息。
勤政殿中,五人尔。
殷夜立在桌案旁,持朱笔下诏,殷堂和昭平带着两个孩子立在下方。
未几,殷夜书写毕,盖印合卷,方抬起头道,“谢晏,上前来。”
朗儿闻声,持礼上前。
“跪下,接旨。”
男孩依令而行。
殷夜将诏书放入他手中,道,“此刻起,你便是东宫太子,朕崩,太子继位。”
诏书所书,亦是如此。
昭平与殷堂四目相视,正要开口,殷夜便已召他二人上前。
这些年,他们历练的也很够了。
朝中更在数年前,便开始传,大宁初阳霞光,“文看殷尚书,武有长公主”。
如此托孤,她很放心。
“陛下!”二人躬身跪下。
殷夜双目含泪,将玺印奉给殷堂,兵符奉给昭平,“姜虞退出十里,此刻屯兵玄武长街。她兵厉,但到底人数少,只能攻,不能围。你二人带着两位殿下同群臣一道离宫,然后出城,召兵力攻城,扶太子继位。”
“陛下——”跪着的臣子猛地抬头,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出口惊问,“您呢?”
“朕不能走。姜虞见不到朕,势必开杀戒,届是谁也走不了。眼下,这是最好的出路。”
殷夜跪下身,同殷堂昭平叩首,“大宁的未来便交给你们了。”
“陛下!”二人扶住她,亦磕长头还君恩。
“阿娘!”稚子早熟,兄妹二人已然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扑上跪母亲膝下,搂着她不肯离去。
殷夜深吸了口气,扫过滴漏尚有时间,方回身垂眸看他们。
“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玉面容含泪带笑,“朗儿,阿娘问你,你爹爹授你生而为人第一则是什么?”
“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阿娘再问你,爹爹授你为君第一则是什么?”
“身清,人正,方可安天下人心。”
殷夜含笑点头,“今日阿娘再授你一则,你必终身谨记。”
她俯下身,将孩子扶起,立正,方一字一句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孩儿终身谨记。”男孩声色坚毅,叩首起身,再未犹豫。
殷夜颔首,转而又捏了捏小公主面庞,笑道,“你帮阿娘给爹爹转达三句话。”
“第一,告诉他,不要愧疚,他是他,慕容斓是慕容斓。”
“第二,告诉他,不要着急,好好教养你们,如同曾经教养阿娘。”
“第三,告诉他,不要害怕,黄泉路轮回路,阿娘都等他。”
“嗯 ,晚晚记下了。”
“走吧!”殷夜背过身去,“记住,你们的成败,便是大宁的命运。”
薄云转浓,遮住月光,夜空小雨依旧,打湿殷夜衣发。
她立在城楼,望着群臣离去,望着贼子重归。
“陛下,东西准备好了吗?”姜虞显然没有多少耐心。
“君无戏言,自然准备妥当。”殷夜抬手扬了扬明黄布包,又道,“既是禅位于朕之胞弟,且容朕与他说两句。”
“殷宸——”殷夜冷淡而威严的声音从城楼传来。
“阿姐!”殷宸抬首又垂头,声色颤颤。
风雨飒飒,隔在姐弟二人中间。
“殷宸!你生而为人一十七年,食我大宁膳,饮我大宁水,举止是我大宁的礼仪,此间尚是我大宁的男儿,是我殷氏儿郎。即要承君位,且先挺直了你的脊梁,让这天地日月,山河疆域好好看看你。”
殷夜的话语穿透秋风冷雨,直面而来。
“不要畏畏缩缩,出列,昂首,抬头,接诏书。”
方阵分了两列,少年白马挺身而出,乍一看是鲜衣怒马的好儿郎。
殷夜举着沉甸甸的包裹,引他一步步上前。
风愈大,雨愈冷,浓云虽退,月光却更加惨白。
洒在少年的面庞上,似将死的鬼。映在女帝的容颜里,如地狱的修罗。
马停人止。
城楼上女帝笑靥绝艳,手中弓、弩连发直下,马上少年被箭矢入胸,仰面跌下。
“今日,犯我大宁国土者,杀无赦!”
城楼之下,守城的两千兵甲得帝王令,抽刀拔剑,一往无前。
大雨滂沱,承天门前,兵戈撞击之声,士兵喊杀之声,战马斯蹄之声,混成一片,不过一个时辰已经血流成河。
两千兵甲应声皆归尘土,马革裹尸。
城楼之下,无数死士纷纷飞身越来。
城楼之上,女帝独立,横长剑于脖颈。
闭眼的刹那,一股力道将她拽回,推入暗格。
殷夜仓皇睁眼,尤见八人从城楼跃下,迎战劲敌。是坞郡十六骑中的八位,她认的。
她踉跄转回城楼,眺望城下。
“陛下又何必呢?”姜虞已是一身血色,只咬牙道,“就凭这八人,你能破围吗?”
八骑被未再中间,外围尚有五六十人。
“不止八人!”长街处,男子厉声传来。
是谢晗,领着世家府兵策马勤王。那日谢清平给他的指令,便是暗里抽调郢都十二世家各三百府兵,集成训练,以防不测。
如今俨然一只三千余人的军队。
未几,东北角上,又一人领兵而来。
殷夜眺望过去,“毓白”二字到底止住了,来人乃慕容麓,带来的是峪马关的兵甲。
晨曦微露,风雨渐歇,领兵的臣子跪在君主面前,告罪救驾来迟。
独守宫城的女帝下的城楼,亲身扶起他们,“不迟,刚刚好。”
她望着谢晗和慕容麓,自然明了世家府兵和峪马关的兵甲都是谢清平安排的,只撑着口气道,“他人呢?”
峪马关过来的桥梁不是都被炸毁了吗?
军队是如何过来的?
你,不是随他去了坞郡吗?
他,人呢?
殷夜问到最后,到底还是问回这句话。
“陛下安心,丞相说他还要别的事要办,且缓缓归。”慕容麓道。
殷夜点了点头,未再多问,只转身极目寻视,叛军一夕清剿,全部被杀。
该庆幸的!
那,他呢,她的胞弟,他也死了吗?
殷夜垂眸望着自己双手,莫名便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