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天子胞弟入职刑部, 担了从五品侍郎。于整个大宁前朝中,并不是什么大事。丞相亲入刑部教导,刑部尚书亦无多话。
然而, 任丞相文韬武略, 曾手把手教出如今御座之上文治武功皆备的女帝,但也实在难以带动这恒王殿下。
原本, 这亦无伤大雅, 从来历朝历代, 多的是闲散宗亲。
如今殷氏天下,已经出了一个独领风骚的女帝。平辈之中, 于京畿为官的, 除了已经揽下半壁军政的昭平长公主,六部之中三部亦皆是族中堂兄弟。
如此论人才, 算是很够了。
天子近臣,多少知晓些天家内事。
恒王殿下最该受教、明堂历练的那几年,亦是女帝最难的时候,姐弟间存着嫌隙。他于方外山寺中度日,便少了些磨炼和担当。如今,亦难生出对为官的兴致, 和政、治的敏锐, 也实难责备于他。
左右做个富贵王爷,风花策马, 亦是一段雅事。
却不想, 这恒王殿下,才不济,斗志却很高。两个月的功夫,已经转了四部, 如今就剩的一个户部还不曾报道。
六部轮岗,上一个频繁转换的,还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殷堂。
但即便转换频繁,人家那是为了服众。
九年前,刚及冠的户部侍郎,一朝被提为户部尚书,朝中多有不服者。然为助女帝清耳,其甘愿于六部轮岗,以政绩服人。
遂后四年,殷堂虽担户部尚书,却轮转于各部之间,行六品郎中事。至景熙十三年,成为大宁开国最年轻且提任速度最快的尚书,领户部成为六部之首。
若说谢清平是世家勋贵间最后的荣光,殷堂则是寒门之中冉冉上升的晨曦初阳。
话说回首,如此英才,轮岗六部尚且用了四年时间。殷宸何德何能,两月转过五部。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天资过人,是恒王殿下没长性罢了。
原也有几位老臣看不下去,上疏女帝。然折子入了内阁,便再也不得上达天听。户部尚书殷堂更是在近日里,明里暗里地告诉谢清平,休让人入他户部。更直言不讳,他若递折子,还是能到天子手中的。
他,不带亦不养闲人。
这一辈的殷氏族亲中,当属他与女帝性子最像。
统领内阁的谢丞相压着先前的折子,这头给各部臣工做着安抚,那头召来殷宸问话,忙得脚不着地,却徒劳无功。
七月盛暑,谢清平在丞相府又一次翻阅完当年鲁国公府和双王勾结谋逆的卷宗后,兀自揉着太阳穴,片刻将其合了上去。
卷宗上没无什么不妥,可是他心中就是莫名不安。
他打开重看。
……
“战场未见靖王尸身。”
“于谢园之中,发现靖王踪迹,正挟持定安长公主,欲逃出场外……”
靖王挟持定安长公主——
谢清平将目光凝在此处,尤觉哪里不对,却又没有头绪。一时间心绪纷乱,连咳了好几声。
“丞相!”刑部尚书递了盏茶水与他。
“无妨!”谢清平接过,指了指案桌上全部的旧日卷宗,只道,“将卷宗收回吧。刑部档案处,整理分类工作做得尚好。年终打嘉奖折子上来,本相直接批了。”
“多谢丞相。”
谢清平笑了笑,谴退他。回首观过滴漏,已是未时末,却见长廊处依旧无人影,心中便有些恼怒。
这日是殷宸休沐,前两日谢清平原定好时辰约他于府中一叙,昨日更在散朝后提醒了他。却不想按着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人还未到。
如此,又一刻钟,方见人姗姗而来。
谢清平也没工夫恼怒,只想着约在府中还是明智的。若是殷夜在勤政殿见他,逾了这般多时辰,估计早就劈头盖脸斥责上去了。
“日头毒辣,给你备了冰碗,消消暑。”谢清平推过膳食,谴退屋中侍者。
“姐夫……丞相召卑职了,不知有何要事?”殷宸落座,尚且是一副恭谨模样。
“不在任上,唤姐夫就好。”谢清平也不迂回,只拣了一旁的折子,递给他,“前两日你递了折子,要转去户部,这厢就免了吧。”
“为何?”殷宸闻言,不免有些急切。
他确实没有为官的兴致,这两月间,尤觉无趣。不过皆是因为姜虞暗中鼓励着他,让他多多尝试,寻得合适自己的职位,如此才六部轮转。
许是那一夜之后,尝了情滋味,之后长久不可再得。便愈发将偶尔会面的爱人所言奉若信言。
便是今日来迟,亦是因姜虞之故。
因着女帝耳目,两人见面着实不易。十天半夜才敢月上一会。
昨日掐着时间,姜虞避开女帝耳目,再一次入万业寺寻了他。两厢见面,自是一夜缱绻缠绵。她泪目盈盈,劝慰他,一定坚持。
又言,他乃天子胞弟,事有通融,便是调的频繁些,亦不算什么。姐姐栽培幼弟,总是需要一些代价的。
是故此番闻谢清平不许他转去户部,殷宸便觉先前坚持功亏一篑,遂不待其回应,已经再度开口,“五部我都去了,剩的一部,又如何不许我去!我且挑拣着,万一那处合适我。”
带了他两月,谢清平很多时候觉得疲乏,但亦有不少处,能被他逗笑。确切地说,是被气笑。
他出仕任职,竟还能挑选。
谢清平望着他一副理所应该的神色,竟仿佛看见了先楚最后数十年间,高门勋贵子弟间不思进取、纸醉金迷的模样。
一时间,后背竟浮起两分寒气。
按理,殷宸出身隆北,自幼伴在睿成王夫妇膝下,便是不如殷夜聪慧,也该是率真明理的性子。谢清平原对他没有多少教养和接触,但尚且记得多年前孩童时的殷宸,是个憨厚纯善的稚子,不应该在多年后成了一介纨绔子弟。
竟不想,这些年里,会变成如今模样!
“纨绔子弟”四字在脑海中闪过,谢清平尤觉自己掌心都是湿寒的,却也已经保持着温和笑意,缓声道,“姐夫说句实话,你莫恼。”
“户部不比其他五部,该处尚书殷堂,是你堂兄。他处事办公节奏甚快,按着你在先前五部的表现,此处不去也罢。”
谢清平揉着眉心,他毒发散血的元气还未彻底补回,连日为着殷宸转,又需瞒着殷夜,加之他近日心中没来由的不安,眼下便有些吃不消。
“姐夫是嫌我愚笨,做事拖沓?”殷宸神色微变,眉目间含了些恼意,然观谢清平面色虚白,倒也勉强压下了,只缓了缓道,“我六部轮岗,为得就是择一处我能待下去的。若说任性了些,左右是乘了一点阿姐的东风,这也不算大过啊!”
“你有心,自是好的。”谢清平放下揉捏眉心的手,提了口气道,“只是轮岗历练,哪有你这般频繁的。从来都是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
“你这两月走马观花般跳了五部,可知已经引起朝臣的不满。折子递进内阁,我尚且压了下来。你阿姐若知道……”
殷夜若知道,谢清平反正不敢想。
“罢了,润儿,如今你在工部,且到明年,再议调往户部一事。说不定那时你已经在工部立足了,亦未尝不是好事!”
“到明年?”殷宸豁然起身,“还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我还有那么多功夫!”
姜虞和他说了,她来此联姻,若他不早些立下功绩,将二人之事提上,女帝很快便会择其他勋贵子弟完成联姻事宜。
于国事朝政而言,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者,待完成正常的参拜、朝贺,她们一行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是故,他一定要尽快择一处,做出功业。
如今五部,他都不甚上手,便只得将希望寄于最后的户部上。
“你如何没有时间?”谢清平心细如发,只掩口咳了声,蹙眉道“你急什么?”
“没、没什么!”殷宸下意识止了口,只喃喃道,“我没有兴致,便也难以做出成绩,又何必浪费时间!”
“润儿!”谢清平温声道,“今岁你十七了,虽说也不小了,但不必急着立功名。我们一步步稳扎稳打地来。你能建功立业,为国分忧,我们自是为你骄傲。你便是平淡些,只要平安喜乐,我与你阿姐,亦同样欣慰。”
夏日午后,艳阳洒在水榭凉亭里,泛着点点碎金。
原是万物生长、生命力旺盛的时节,然谢清平自毒发之后,便亦觉生命无常。心境上便又有了几分最初想要帮她安排一切的样子。
如今,他知晓她再难爱他人,加之当日师父算她命中于亲情之上尚有劫数,他便更加希望她手足和睦。
于是,即便此间殷宸实在不像样,他亦不曾想要放弃他,只愈发真挚和推心置腹,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唤我姐夫,亦唤我舅父。我终究长你阿姐许多,说不定哪日便先她而去了。彼时,终是你们伴着彼此,相互扶持。”
话到此处,他尚且没忍住,掩着唇口又咳了两声,“过往,你们姐弟几多嫌隙,但划破皮肉还连着筋骨,总是骨肉至亲。”
“户部且不去了,姐夫了解你,亦了解殷堂,他与你姐一般的性子,你们处不下来的。”
“姐夫,我不去户部也可。”殷宸有一刻的动容,但陷入情网的少年,缠绕其中,已经难以回神,只道“要不我去前线吧?”
“我闻近来北戎多有滋扰,我可前往效命。您不知道,我研制的烟火如今添了配方,可做制作成火炮,定能震慑边防。”
谢清平闻殷宸请命欲往边关,不由吓了一跳。
只问道,“那你打算去往多久?”
“以何种官职前往?”
“做文官监军,还是武将指挥?”
……
谢清平随口而来七八问,殷宸闻言有些发愣,片刻方道,“我就是送火炮前往,届时记我一功便罢。”
至此,谢清平的面色开始冷下来。
殷宸没有半分战场经验,刀剑功夫更是不及殷夜十中之一,这般前往,当是将战场当作了镀金地。前去镀层金身,回来累积功名。
却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劝解道,“你能研制出火炮,自是好事。且将方子交于兵、工两处,正好你现在在工部,一起调配实验着。送往战场的东西,总不能出纰漏的。”
“如此正好,你便安心留在工部吧。”
“说来说去,姐夫就是见不得我建功业,我研究的东西,早就成功了,还要实验什么,我哪有那么多功夫候着!”殷宸豁然起身,甩袖离去。
“润儿!”谢清平亦随之起身,忽觉眼前发黑,整个人晃了晃。
待定下神,欲追上去,内侍监的声音已经从外头传来,“陛下驾到!”
谢清平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果然,一抬眸,便见殷宸一步步倒退回来。
大宁王朝的女帝,眉宇间锋芒冷锐,双眸中燃起许久不见的滔天怒火,缓步踏入庭院。
更有甚者,她腰间、竟配着天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