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
景熙十二年四月的一场雪, 郢都皇城上至宗亲权贵,下至街头百姓,皆当永生难忘。
雪从子时落下, 到了巳时末, 玄武大街已是一片琉璃世界。然从丞相府出来的仪仗威仪,绵延十里, 人马分列, 缓缓而行。再大的雪, 也被一点点消融化去。
玄金墨色,庄重肃穆, 压过了轻柔纯白的雪花。
十二年前, 出身百年世家、从来循规蹈矩的谢丞相,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扶一介女子为帝。
十二年后, 御座之上的女帝,亦离经叛道,择了她名义上的舅父,谢丞相为皇夫。
前后十二年,两人并肩携手,至这一刻, 辇车仪仗压雪路, 碾过不合时宜的白,唯剩帝王规制的玄墨鎏金, 似是昭示着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在所有人都这般认为的时候, 原经司天鉴反复推演才确定的最佳吉时,午时二刻,承天门上,却并出现女帝身影。
车马停歇的一瞬, 辇车中的谢清平又一次心悸。
春风携着白雪,将车前帘帐撩开一点间隙,他望过去,没有看到她。
“叔父!”谢晗在辇车前,将帘帐打开多一点,刚至弱冠的少年眉宇间有他三分神似,一样的清隽温和,“落雪难行,陛下来得晚些,也是有的。”
谢清平笑着点头。
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这样的日子,她绝不会错过分毫。
差一分,一厘,一毫,都是不可能的。
“明初!”帘帐落下的一刻,谢清平唤住他,“你上来。”
谢晗应声上车。
外头白雪纷飞,车中是谢氏叔侄二人。
谢清平望着自己的侄子,想起前世北戎归途中,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
他死在异国他乡,没能见到她。
“叔父!”少年眉眼低垂,眸光却诚挚无比,“恭喜您!”
“两年深宫冷遇,韶华空付,可有怨恨?”谢清平问,却没容他答,“若有怨,怨叔父便好。”
这话,从他决定同殷夜在一起的那一刻,从他不惜与殷夜争吵也要将谢晗带出深宫的那一刻,至今他已问过、也说过多遍。
“明初感念叔父栽培,亦不忘叔父拉我出深宫、重走坦途的恩德。”
最开始,谢晗是这样回的。后来,见谢清平总也不得安心,他便不再回应。只用事实证明。
便如此刻,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荀”字的玉牌,交到谢清平手中。
荀氏,是他的外祖家,家中唯有一个独女,便是他的母亲,亦是谢家长子谢清安的未亡人。
荀氏终于择了谢晗做家主,而这玉牌交到了谢清平手中,便是对女帝最好的忠心所在。
“叔父,可安心了?”
“以后你是荀、谢两家共同的家主,亦是士族的首领。”谢清平将玉牌重归谢晗手中,“但务必记得,天下先陛下而后世家。”
“明初谨记。”谢晗笑道,“叔父入后廷,陛下又不会把您关起来,何必这般再三交托。”
“你下去吧。” 谢清依旧颔首,依旧笑,“陛下,大抵快来了。”
谢晗应声下车,却又撩帘回声,欢愉道,“叔父,江公公来了,想必陛下快了。”
谢清平望着承天门内独自前来的内侍监,广袖中握着血玉的手不免发紧发凉。
迎亲礼仪节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病了,天气反复?
他望着絮絮落下的雪花,给自己寻一个不绝望的借口。
隔得太远,听不清江怀茂的话语,但他看得见、看得清承天门缓缓合上了。
十里仪仗,在短暂的静默后,一片哗然。
“叔父,这……”谢晗亦目瞪口呆。
方才向他跑来的小太监说,此乃陛下口谕。
陛下口谕:拦下仪仗队,关闭承天门。
“方才同你说得,可还记得?”
“记得!”谢晗急道,“不是,叔父,现在……”
谢清平朝他笑了笑,等。
她手疼。
谢清平想着昨日的信,眼中是掌心那块血色的玉。
她只是不让他进,没有让他走。
他将玉握的更紧些,前生他罪不可恕,可是他觉得已经还清了。
这辈子,他们真实的相爱过,交付过;清醒地相拥过,耳鬓厮磨过。
他,可以等。
春风夹着雪气涌入车内,他将身上大氅拢紧。师姐说,他不能大悲大喜,亦受不得寒气。师姐还说,师父寻到药了,他可以活得更长久。
谢清平就这样,端正庄肃地坐在辇车内,无声亦无息。
裕景宫中,殷夜亦这般坐着。她为君的一举一动,上位者的一言一行,原都是他教的,自然与他一般无二。只是此刻与他相同的,只剩了“无声无息”。
其他的,譬如相比谢清平此刻仍旧仪容规整,衣履整洁,殷夜已经钗环皆落,发髻松散 ,一头青丝跌覆在背脊,翟衣黒舄脱了一地。莫说君王模样,便是一个寻常女子的寻常模样都没了。
她本来回殿后,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昭平扶起她,将她靠在床头。一行人,自是满腹疑问,满心忧虑,然而看她这幅样子,便也都不知从哪开口。
最后,还是昭平道,“陛下,且让仪仗入宫来,再大的事我们关起门说。”
殷夜沉默着摇头。
还有人再劝,睿成王便已经踢门进来。
便是眼下里,谁也劝不住。
“去岁他来求亲,你一声声一句句为着他说话。我也看出来了,若无你抢先,你舅父那般性子,也敢肖想这样的事!”
“后来我更是问了部分在京的叔伯,有人从言官处得的风声,原是你早早就挑中了谢清平,早也好晚也好,都随你,你之前把他护的宝一样,眼下又是个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就是你现在反悔了,也得让人先进来,下步再给我和离……”
“你简直无法无天了,这样将人阻在大门口,摊出这么个摊子,没得让天下人耻笑!”
“你给我起来!”殷律怀一把拉着殷夜,“去重新传召,放人进来!”
“你别急。”谢清宁一边护着殷夜,一边唯恐殷律怀伤到身子,“你消消气,且问问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久久,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无论什么事,先放人。”殷律怀拖着殷夜往外走,见她犟着不动,又甩开了她。
拉开门来,朝着一群女官喝道,“去给陛下更衣,梳妆,快点!”
四司的嬷嬷们颤巍巍进殿,靠近跌在地上的少女,“陛下,奴婢来……”
话未说完,少年女帝一个抬眸,便禁了她们话语,止住她们近身的脚步。
“传本王的命令,打开承天门,让仪仗队进来!”殷律怀对着内侍监和禁军喝道。
然,两厢目光皆投向殿内那袭纤弱身影。
那厢没有回应,任何人便也不敢挪动半步。
“混账!”殷律怀怒气横溢,返身又立在殷夜面前,“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看看你这幅样子,你……”
“爹爹!”殷夜终于开了口,虚弱又哀郁,“您……别说话,别说,成吗……”
其实,她根本都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她的眼前前来来回回皆是前世的场景,
他奋力一掷的火把,
她染血的衣袍,
昭平被屋梁砸碎的身体,
还有她一双儿女深埋在黄土中纤细的骸骨……
她想让他进来啊,可是她要找一个能让他进来的理由,找一个这辈子看见他不会杀了他的理由,前世她的一生啊,就死在了鲜血蔓延的床榻上吗?
“我不说话成。”殷律怀勉励压着翻涌的怒气,小心扶起女儿,尽量柔和着声色,一点点将她带出殿去,“你看看这屋内屋外,都是你们大婚的模样,前两日,你还说要孩子来着,你……”
“你别说了!”殷夜哀求道。
她不该只有那么短的一生,他有没有补偿过她?
让她的恨,消弥在前世里。
殷夜亦步亦趋,眼泪越落越多。
“爹爹不说话,不说。”殷律怀搀着她出殿,暗里示意侍者将衣衫随上,他慢慢给她穿好了绣鞋,继续领着往前走着,走出裕景宫大门,又给她披好斗篷……
“你看看这宫城,毓白很早就带着你住下,手把手教你,如今毓白就在前面等你,雪这么大,我们让他进来,好不好……”
已经过了太液湖,上了白玉桥。
雪这么大,雪这么大。
殷夜猛地甩开殷律怀,她想起来了,那日吴秋山下,雪就是这么大,他拔剑指在她胸口。
她撞在剑上,雪光泛血色。
曾经有个梦,梦中有个声音说,贬官流放都便宜他了,他做的那些事九死难赎其罪。
醒来后,她就想,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原来,如此。
他杀了他们的孩子,杀了她。
“久久——”殷律怀怒喝,上去抓住她。
梦中,梦中,还有别的,殷夜挣扎着,梦中他也死了,死在坞郡祖宅的大火里……
“久久!”
“别过来!”殷夜终于吼出声,“别再说了,别让我听到任何声音,让我静一静,静一静!”
她转身狂奔回殿,扔下话给禁军,“让他给我跪在承天门。”
“让谢清平跪在承天门,无旨不得起!”
“殷久久——”
身后殷律怀的声音还在追来。
殷夜已经没有多少意识,迎面撞入一个冬青色的怀抱,“我想静一静。”她面如鬼色,气若游丝,带着哭腔哀求道,转眼便从那个胸膛中滑下去。
“陛下!”佘霜壬一把抱起她,拦下殷律怀,“王爷,不管外间如何,都没有陛下重要。您这样,会逼疯她的。”
“让她静一静吧!”
佘霜壬返身离去,一同而来的人亦随身跟去。
雪地中,殷律怀喘着气干站着。
“你顾着些自己。”谢清宁上来扶他。
然,才迈开一步,殷律怀便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这一日,已经顾不上前殿群臣几何了,昭平带着宗亲勉励应付着。而后廷之中,因着殷夜与殷律怀的昏厥,早已人仰马翻。
承天门前,谢清平在接到旨意的一刻,只从容起身,跪在了雪地里。
“散了仪仗,各司其职。”风雪渐大,他之罪,总无需数百无辜之人连受。
“去将慕容麓唤来。”他传话给谢晗。
“叔父!”
他止住了对方话语。他和她之间,只要她没有让他走,便未到绝路。但有些事,他总要先备下。
前殿百官归去,十里仪仗散开,殷夜和殷律怀躺在榻上,谢清平跪在承天门下,天地仿若重归了宁静,却又隐含随时可来的汹涌波涛。
日落月升,月沉日起,雪停了又落,落了又停。谢清平在雪里已经跪了一昼夜,彻骨的严寒一点点钻入他氅袍衣衫,浸入他肌肤骨髓,慢慢勾出他体内费心压制的毒素。
他双眼逐渐模糊,“承天门”三个字叠影重重。
朦胧中,他看见他的妻子,凤冠霞帔,眉目盈盈,向他走来。
“久久——”他笑着唤她,雪花从他眉梢掉落,他把血玉系在她腰间。
只听“咣当”一声,玉落在雪地里。
他匆忙捡起玉,再抬头,自也什么都没有。
体内气息翻涌,浓重的血腥味直涌喉间,他勉励压制着。
“姐夫!”承天门的城楼上,已经默默望了许久的男孩,兀自往后退了两步。
他不知道他的阿姐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但阿姐的转变是在看了那场烟花后,若是没有那场烟花,是不是,是不是……
他看着跪在雪地里的人,又想起阿姐紧闭的殿门,宫人说,她昨夜便醒了,就是不肯见人!
百转千回间,殷宸策马从偏门出,到了丞相府。
清辉堂殿门闭合着,他的外祖母坐在临窗的位置,又重新换回了缁衣,手中持着串佛珠。
“外祖母!”殷宸推门进去,满目含泪,“都是润儿不好,拉着阿姐去看烟火,阿姐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闹成眼下这样。”
“外祖母,阿姐闭门不见人,姐夫跪在承天门下,这般僵着,要怎么办?”
“外祖母闻你爹爹都劝说不下,外祖母又有什么办法。”慕容斓将殷宸拉在怀里,抚摸着他头安慰道,“不怪你,你阿姐有病,谁能想到呢!”
“有没有办法帮一帮他们。”殷宸哽咽道,“姐夫跪在雪地里,我看着仿佛快撑不住了。”
“三公子都跪下了,便是服了软,一个郎君……”苏嬷嬷擦着眼泪,在慕容斓的眼神中垂眸止了话。
“陛下是帝王,天下人本该皆跪她。”慕容斓呵斥道,“郎君又如何,皆是她的臣子罢了。”
“好孩子,你回吧,顾好你爹娘。你阿姐这般病着,以后说不定且得靠你。”
“我就想阿姐与姐夫好好的。”殷宸摇头,“外祖母,你真没办法吗?”
慕容斓叹了口气,“你不都说,你姐夫都跪下了吗……”
“他、七尺儿郎,认错服软了,还要怎么办?”话到此处,慕容斓亦流下了泪来,“外祖母没有法子。不若你想想,你阿姐喜爱些什么,又或者害怕些什么?且让你姐夫去做!”
说着,她揉了揉眉心,现出两分倦色。
“夫人不若歇一歇,一夜未合眼了。”
慕容斓颔首,拍着殷宸的手道,“你回吧,路上小心些。”
殷宸无话,拱手退身。人至府门,身后一人追来,竟是苏嬷嬷。
“殿下,老奴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说?许能帮助殿下!”
“你说,别吞吞吐吐的。”
“夫人心慈,担心自己孩儿却还需硬忍着,老奴不舍。三公子亦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有一个铤而走险的方子,或许管用。”苏嬷嬷话出口,不由有些惶恐。
“什么方子,你说。”
“三公子服软都不行。可能让他硬一些。”苏嬷嬷近身悄言道。
“怎、怎么硬?”
“老话讲吃软不吃硬。眼下陛下显然是不吃软,如此便是吃硬啊。”苏嬷嬷附耳叙说。
话毕,不由低下了头。
“不过这事要是弄巧成拙,老奴便是万死难辞了。殿下还是莫要做的好。”
“不,这是个好法子。”殷宸露出一点笑意,“这是以退为进。你不知道,其实阿姐最怕姐夫离开他了。这法子管用。”
“关键那些个东西在哪,不是该随身带进宫吗?”
“不,这些东西原该三朝回门时领回去的,现下都供在祠堂与祖宗看呢。”
殷宸颔首,“姐夫如今走不了,我去,本也是我闯下的祸。”
“多谢嬷嬷!”
“殿下,可要三思——”
殷宸未等她说完,便直奔祠堂而去。他是当今陛下胞弟,自也无人敢拦。
殷夜枯坐一夜,前世诸事涌入脑海,她还是今生十七岁的少女,然眉宇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
她没能想起更多的事。
火光是热的,剑光是寒的。
她若只是一个女子,即便顾着父母、恩情,不能一剑斩杀之,亦该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可是,她还是个帝王,他是她的丞相。
她不能因前生私怨,以公罢黜他。这是她仅剩的理智和清醒了。
做不了夫妻,且做君臣吧。
至少今生,他没有伤过她。
今生,你没伤过我……
殷夜抱膝坐在地上,埋首哭泣,似在用力说服自己。
“阿姐——”殷宸甩开守门的侍卫,推门进来,“阿姐,你且让姐夫进来吧,不然他便走了。”
“你看,这些他都不要了。”殷宸打开包袱,将三个沉甸甸的锦盒打开摊在地上。
殷夜缓缓抬起头,红肿着一双眼,往地上扫去。
“他肯定是生气了。阿姐,你虽然是君主,但好歹他也是一个男儿,你且放他进来,便好了。”
“他让你,给我的?”殷夜站起身,目光灼灼盯着地上的物件。
“嗯——”殷宸点了点头。
“不,阿姐,姐夫肯定是一时意气。你都罚他跪了一昼夜了。”
“我让跪一昼夜怎么了?”殷夜双目始终不理地上之物,只胸口起伏,厉声道,“我没杀了她,都是便宜他的。”
“他连跪一日都觉得委屈吗,凭什么,回回都是他不要我!”
“他凭什么?”
“阿姐!”殷宸上前拦住她,“这是,是……”
“滚开!”殷夜踢开殷宸,更是一脚踢散地上的东西,甩袖出殿,“朕成全他!”
“阿、阿姐……”半晌,殷宸看着路过的江怀茂捧着圣旨匆匆离开,一时间瘫软在地,再看地上之物,终究彻底委顿下来,再不敢吐出半个字。
地上,是谢清平受册封为皇夫的金册、金印,包括他的相印。
“丞……谢三公子,您接旨吧。”江怀茂宣读完毕,叹着气道。
谢清平仿似没有听清,只抬眸望着宣旨的宫人。
“我要见她,劳烦公公带个话。”
“三公子!”江怀茂亲身去扶他,“陛下猜您许会这般说,亦让老奴带话了。”
“她与您恩情长绝,死生陌路。没有再见的必要。”江怀茂再三叹气,将圣旨塞入他手中,勉强将他扶起。
雪已经停了,谢清平却觉的这场雪再也不会停了。
他望着手中那一卷圣旨,望了许久,摊开重读。终于,一口血喷溅在她的笔迹上,滴落在茫茫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