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Chapter.70
“但我拖着躯壳, 发现沿途寻找的快乐, 仍系于你肩膊,或是其实在等我舍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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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解?”
闻言, 羽生风太倏然一笑, 平摊开手,一簇枝繁叶茂、缀着朵朵浅桃色花苞的早樱便凭空出现于他的掌中,他轻抚花枝,颔首道:“殿下何不亲自来试试呢?”
我迟疑地伸出手——
“从初生, 到结果,再到垂垂老矣, 植物一生,不过四季。而我所侍奉的,就是春日的神明。她掌五谷丰稔,掌四时更替。”
他附上我的手,轻轻道:“您看……初生、长成、结果、叶落。”
我的手指只是轻柔地从花枝上拂过, 但很快, 那簇早樱的花苞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巍巍地羞怯绽开,从含苞待放至傲然盛开, 刹那芳华也不过是弹指间, 几个呼吸后, 那饱满的花瓣便似失了水分, 蔫蔫地垂落下来, 最后干瘪、枯萎。
羽生风太收回手, 微微一笑:“一念谓之生, 一念谓之死,这便是‘朝花夕拾’,可有斗转星移之效。”
说罢,他仍是充满爱怜地抚摸着那一截枯萎的花枝,似久旱逢甘霖、枯木逢春犹再发,那截褐色的树枝上竟绽出点点新芽,那点点新芽又渐渐长成片片绿叶,浅粉色的细小花苞藏于其间,探头探脑、娇俏可人。
轻挥衣袖,反手一收,眨眼间,那簇花枝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此时,茫茫天地俱是一片寂静,唯山谷间大雪漫天,而羽生风太负手而立,衣袂纷飞。
我落后一步,矮他一个身位,沉默许久,开口问道:“所以,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游戏对吗?”
他垂下眼帘,睫毛纤长卷翘,回答地云淡风轻:“您最好认为这是一场游戏,否则,内疚、羞愧和自我厌恶足以杀死一颗高傲的心。”
寒风簌簌,洋洋洒洒的雪花飘落在羽生风太的肩头,而他望向远方,似耳语,低喃道:“灼灼岁序,恰似朝露2。
所有的欢愉都是短暂的,一如那水中花、镜中月,转瞬即空,可望而不可即。”
“还记得最初在春日大社我同您说的话吗?”他回首看向我,那双莹黄色的瞳孔似琉璃无垢,又仿佛浸润着千年的风雪、冰凉透骨。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顿了顿,又很快继续说道:
“庆云四年,草壁皇子、文武天皇接连暴毙,阿陪皇女继位,史称元明天皇。适逢宫廷奸佞当道、京城妖孽横行,眼看国朝时日无多,和铜三年,女帝决意迁都奈良。
而左大臣石上麻吕留守旧都,右大臣藤原不比等随赴奈良,导致藤原一族成为了平城京实际上的最高权力者,至此权势煊赫、不可一世。
为祈求国家繁荣、四时风调雨顺,也为安抚民心,右大臣藤原不比等决意修建供奉神明的神社,即奈良春日大社。”
只是简单数言,羽生风太便将日本史中这风波诡谲的二三十年说的一清二楚,而他眼神淡漠,仿佛所谈及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不是抬抬手便可轻易撼动朝纲的王廷侯爵。
“你不喜他。”
我竟能够读懂他话中潜藏的恨意。
闻言,羽生风太轻扯嘴角,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嘲弄道:“藤原不比等此人玩弄权术、汲汲于名利,毕生所求便是竭力维系住氏族荣耀。区区一数十载寿命的凡人之躯,竟妄图造神,窃神明气运,化为己用。”
听罢,我的心有一丝丝颤抖,那些隐没在数千年的光阴中、逐渐腐朽的记忆仿佛也有了一丝微弱感应,我开口问道:“如何……窃?”
“挖心,啖肉,喋血。”
我呼吸一窒,不过六字,竟宛如锥心之言,字字泣血。
深吸一口气,羽生风太平复了胸中剧烈翻涌的情绪,又恢复了往日“万事不挂心”的做派,神色淡淡道:“世人只听闻:武瓮槌命为守护平城京太平,特乘鹿而来,抵达位于御盖山顶的浮云峰,是为春日大明神。却不知这间神社盛满了多少权力与阴谋血腥。”
“而……光阴流转、时代更迭,最终,呵。连昔日权势滔天的藤原一族嫡枝也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他轻笑一声,“啪”地合起折扇,以扇骨轻抵唇瓣,悠悠启齿道:“这或许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那,如果我失败了,或者沉湎于情爱中而不可自拔呢?”
“会死。”羽生风太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他正色道:“这是一场游戏,也是一场试炼。我希望您能够明白:神明与人,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说罢,他抬手挑开领口,摘下了自己颈间的项链。
那是一枚由翠色绳结系着的瓷白色翡翠勾玉,通体莹润、不似凡品。
待伸手为我系上时,羽生风太俯首在我耳边道:“无论如何,都请继续往前走,去往新的世界,而我,会一直在终点等候您。”
“殿下,失礼了。”他站在我身后,轻柔地用手覆在我的眼睛上,只是微一晃神,周遭风声凛冽、白雪皑皑之景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神殿灯火通明,身着水蓝色团花底狩衣的年轻神官侍奉于武瓮槌命神像前,面容恭谨、神色谦卑。
而我仍手持着展开的签文,愣愣地站在原地。
运势: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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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丝不敢置信,我有些恍惚地走出拜殿,一出殿门,一束和煦的日光便直直照射而来,有些晃眼,我不由自主地抬手遮挡,同时微微侧过了头。
这时,有人拉住了我:“你去哪里了?”
我寻声看去,是赤司。
见是他,我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掩饰道:“啊,没什么,只是去拜殿祈福求签而已。
你……谈完了吗?”环顾四周,我并没有看到那位高阶神官的身影。
闻言,赤司点点头道:“嗯,砂糖,后殿已经打扫完毕,我们可以进去了。”
春日大社供奉牌位的后殿位于拜殿之后,本殿之前,三者以玉垣、瑞垣依次隔开,神社的内外墙垣皆以杨桐木制作,有辟邪功效,严格分开神域内的不同场所。
拜殿顾名思义,即普通信徒的祭拜祈福场所,本殿则是神社的核心,内阵供奉着作为祭祀对象的“神体”,即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三件神器,通常神明就附在上面,一般参拜者无缘得见。
在去后殿的路上,我们穿过一条赤红色长廊,两侧悬挂有上百盏澄黄色金属材质的祈福灯笼,风一吹,便泠泠作响。
我伸出手,澄澈的阳光从我的指缝间穿过,斑驳地洒在“咯吱咯吱”的老旧地板上:“赤司君,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成婚的打算?”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
赤司平静地看着我:“你知道了。”
我突然想起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也是在春日大社,他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和服,踏光而来,蔷薇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整个人耀眼的不得了。
我微微一笑:“怎么会不知道呢。”
赤司征臣提醒地是那般明显:光鲜亮丽的门阀世家背后总是藏污纳垢。
我是他身上的污点,也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生日的那天,我有看到你和一个女孩子聊得很好,她也很漂亮,所以,是她吗?”
“是的。”
“…………”
我凑近了,仿佛在说悄悄话一般,附在他耳边轻轻道:“赤司君,你这么做,难道不怕我知道以后离开你吗?”
“害怕。”
赤司抬手扣住我的下巴,拇指不自觉地揉弄唇瓣,指腹很凉,他十分专注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爱你,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我的。”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了别人呢?”
赤司冷了神情,半晌,他嗤然一笑,收紧了手指:“你知道我的父亲是如何处理那位家庭教师的吗?”
“…………”
最后,他温柔地叹息道:“砂糖,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我踮起了脚尖,仿佛这样我就可以更加靠近他那颗沉默而隐秘的心:“你可真是傲慢啊。”
我由衷夸赞道。
就和你的父亲一样,总是高高在上,充满怜悯与施舍地爱着我。
我有的时候就在怀疑,是否有人教会你:何为“爱”的真正含义。
在那漫长、孤独的人生旅途中,你是否一直都是以这种决绝而不顾一切的态度往前走,那样盲目,又是那样天真。
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莫大的讽刺,我觉得自己很平静,可是战栗和快感又仿佛从皮肤底下一点一点泛起,酥酥麻麻,一丝一缕慢慢缠紧我的心,然后勒紧。
我看着赤司,缓缓地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轮廓,他看上去是那样完美,总是一副矜贵自持的克制模样,然而现在我却想要亲手撕毁这平静的假象。
我想要看他意外,看他惊慌,想要亲眼见证原本稳操胜券的棋盘被彻底掀翻后,他茫然失措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傲慢?
我要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涂抹他干净而洁白的面庞,让他和我染上相同的颜色,我要他余生都浸泡在这段血腥而扭曲的可怕噩梦中,我满足他的愿望:
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所以,其实我早就生病了吧。
怀抱着如此病态的想法,那一直追逐的血腥、窒息的快乐自内心渐渐升腾而起,我竟丝毫不觉得悲哀,反而有一种终于快要解决的释然感。
我仿佛握着一个扎着精致丝带里面却装着炸弹的礼盒,但是我不能出声,我还要引导着赤司的目光:拜托了,请注视着我,请记住我,记住我,最后的模样。
这些宛如魔咒一般的呢喃低语不自觉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就像是一个藏起了蛋糕、喜欢做恶作剧的孩子,我向他招手,甜美微笑着请求道:
来吧,赤司君,来陪我玩一个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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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再争吵,也没有再说话。
我仍是撑着下巴靠在窗侧,漫不经心地看着沿途飞快略过的路灯,一盏一盏仿佛连成一条光带,那微弱却坚定的光芒静静驱散了冬夜的黑暗与寒冷。
汽车驶进庄园,临下车,赤司突然开口道:“砂糖,我很抱歉,但这是最好的决定。”
我打开车门的手一愣:“对你而言,这是最好的决定。”
赤司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砂糖,我们彼此都冷静一点,不要争吵,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好吗?”
“这段婚姻是我和父亲的交易,只要我答应,我就可以留你在身边。毕竟……”
毕竟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真正结婚的。
永远都无法手牵手,一同站在太阳下。
我和你的结/合,叫背/德,违背伦理,是一桩惊世骇俗的丑闻,是在挑战世俗的价值观。
我们会活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下,会永远活在指指点点中,会被偏见和指责一点一点压弯脊梁。
“小征,不如我们彼此都坦诚一点,自始至终你都无法接受的,是道德层面所带来的愧疚和负罪感。”
“你会觉得恶心吗?”
“够了。”
“有的时候,看着我这张脸,你一定觉得很恶心吧。”
“我说,够了!”
车厢内突然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中,我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我能够感觉到,赤司其实已经隐隐处在崩溃的边缘,这份沉重而浑浊的爱情正在日渐侵蚀他的心灵。
只要轻轻一推,我们就会万劫不复。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好奇,当赤司夫人亲眼看见她的儿子居然爱上了一位和她长相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时,究竟会怎么想呢?”
脖颈突然被紧紧勒住,我的头重重地撞在坚硬、透明的车窗玻璃上,“咚”的一声闷响,疼痛似潮水一般一层一层漫延,我几乎不能呼吸。
黑暗中,我看见赤司那双漂亮的鸳鸯色瞳孔,此时,那只橙色的眼睛亮的惊人,他紧紧地扼住我的喉咙,双眉紧皱,满脸痛苦:“我们……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我艰难地顺着他的手臂上滑,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庞,后知后觉,我发现掌下有一抹湿润的痕迹——
他哭了。
明明狠厉扼住我喉咙的人是你,为何会流露出这样软弱、心碎的神情呢?
“让我离开吧。”
赤司颓然地松开手,下一步,却是将我拥进怀中,他抱得很紧很紧,仿佛是想要将我揉碎、继而嵌入他的骨骼中。
他在颤抖,说着我们谁都不相信的话:“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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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
终于,京都开始下雪了,雪很大。
成年后,赤司开始接手家族事务,他变得越来越忙碌,虽然他以前也很忙,但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他可能有意在躲着我。
大概是认为:如果双方不见面,互相冷静一段时间,或许就能恢复到以前的局面吧。
我又找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兔子玩偶,它落了灰,仅剩的那一枚红色眼珠也不知道掉在了何处,两个眼眶空洞洞的,但这毕竟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抱着它,我赤/裸着双脚,站在了那扇上锁的玻璃窗前,它只有普通厚度,看上去逃脱并非毫无可能。
只要一件尖锐的金属物件,用力砸下,我便可以逃脱这座精美的牢笼。
而窗外,是露天阳台,是洋洋洒洒的冬雪,也是一望无际、寂静而神秘的音羽山林海。
我在寻找同赤司征十郎告别的合适时机,不辞而别未免无情也无趣,但他很忙,打电话也不一定接。
这让我有些苦恼,听管家说三天后他会回来,对此,我做好了准备。
衣柜里有很多纯白色的连衣裙,上面绣着繁复、华美的花纹,完全贴合我的身形。这里面的很多衣服都是赤司征臣亲自为我置办的,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纯洁、不染烟火气息的颜色,他夸奖说我穿起来很好看。
坦白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赤司先生了。
赤司征臣大概也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吧,但他并不想要阻止我,他甚至是默许中带着鼓励的、隐约中推着我前进。
就像在制作蝴蝶标本,这个位高权重、神秘莫测的男人卷起了衣袖,慢条斯理地捏起一枚尾端缀着细小珍珠粒的银针,缓慢而坚定地刺穿我的胸腹。
我将成为他最自豪、最满意的收藏品,象征着他在同人性的斗争中,又一次大获全胜。
等待的日子并不会让人觉得难以忍耐。
很快,三天便到了,仍是一个阴沉的下雪天,但我很高兴。
呼啸的北风糅杂着粗糙的雪粒,无情地拍打着窗棱,玻璃上起了一层轻盈的雾,我伸出手,想要写点什么,最后留下的,却是赤司征十郎的名字。
抱歉,但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是你身上的污点,也是你不可言说的秘密,是你心中最深处那个瑰丽却不可触及的梦境。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玻璃清脆的碎裂声很快消散在四周凛冽的风中,就像是“噗”的一下,气泡猝然破裂。
“呼——”温暖的室内猛地灌进一大股寒风,抱紧双臂,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伸手触碰栏杆,很冰,还很脏,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我搬来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可以轻而易举地踩上栏杆,然后,只要放松身体,顺着重心往前倒去,我就可以获得我想要的结果。
但是我还没有和赤司征十郎告别,现在,我非常想念他。
打开手机,我再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等待了大约十几秒,电话被接通了,线路另一端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喂。”
语气沉稳而平静。
这时,我的心头竟陡然窜上一丝疯狂的念头,那是一种包含着强烈摧毁意图的念头,疯狂到让我自己也觉得心惊,仿佛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潜移默化中,我也被异化成怪物。
“你……回家了吗?”
似乎是“回家”两个字取悦到了他,赤司的语气有一些软化,他说:“已经到家了,这几天有点忙。”
他试图解释,但我打断了他:“赤司君,你可以看着我吗?”
“……砂糖?”
风更大了,他似乎也听见了我耳边呼啸着的风声:“你在哪里?砂糖你在哪里?”
我听到“砰”的一声,那是车门被大力甩上的声音,与此同时,赤司因剧烈奔跑,呼吸声显得越发急促。
“你在哪里?回答我!”
“你……”
赤司停下脚步,他怔怔地举着手机,我知道他看见了我,因为我也看见了他,虽然看得不大真切。
“很抱歉,我再一次欺骗了你。”我对着手机说道。
“砂糖,你冷静一点,你……”
“不要,不要……”
“小征,你可以看着我吗?”
我握着手机,踩上了栏杆,怀抱着我心爱的兔子先生:“拜托了,请注视着我,请记住我,记住我,最后的模样。”
他好像在疯狂地朝我跑来。
但我看不清,我只感觉到自己在急速坠落,好似坠入一场隐秘而瑰丽的梦境中,陷入永眠。
世界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