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前缘3
人间有个习俗,叫登高望秋,
恰好这小城外有一座高山,
无言同阿芙洛狄忒说时,她眸子亮晶晶的,很有兴趣,
无言自是答应她,
后来不知为何,阿芙洛狄忒莫名地想起奥利匹斯山,有些隔应,又突然不想去了,
无言也是允的,都没有问为什么,他惯着她的小性子。
郊外还有座庙,听说求姻缘很灵,
是阿芙洛狄忒那日去买桂花糕时阿婆同她说的,
那阿婆笑着说,世间姻缘几何,有缘无分占几分,无缘无份余几成,要是每个去郊外月老庙的人都同她和时常陪在她身边的那位公子这般,想必去听那些《桃花扇》、《雷峰塔》的看客都要少上六七成,
阿芙洛狄忒一知半解,她不知何为《桃花扇》,何为《雷峰塔》,
她回去寻到在书房的无言,
男人好性子地放下书,听她讲着桂花糕阿婆的话,
口中咽下她递过来的桂花糕,
牵着她的手,
一句一句同她细细讲着那几出戏,
阿芙洛狄忒看着窗外,
听着“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听着“原本想夫唱妇随春无限,却怎料昔日良缘成孽缘……”
窗外的叶,飘着、卷着,落下,
秋景萧瑟,
无言讲完,许久,
阿芙洛狄忒侧身,
望进他那双眸中,
说,
“阿言,我们去那月老庙求拜可好?”
她不信鬼神命缘,
却还是想在那庙里求一份生生世世,
为他们,
“好。”
无言抱她入怀,
轻轻抚着她的青丝,
她的不安,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亦不信鬼神命缘,
若是这些拦在他们中间,他会亲自挥手斩断,丝毫不留,
但若是能换得她安心,他亦会陪着她佛前祈求,
阿芙洛狄忒牵紧他的手。
次日,
他们便去了那座郊外的月老庙,
人不多,但也不少,
庙中那棵不知多少年岁的姻缘树上挂满了红色丝带,
风一吹,便向着远方飘,
她站在树下,
半敛着眸,环顾四周,
有仍青涩稚嫩的少年,有已银银鹤发的老者,
有成双成对、爱意正浓的,有一身孤寂、满腔追忆的,
“娇娇。”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向后转头,看去,
殿后是那座山峰,
无言站在殿前,手中是刚求来的红色姻缘带,
他问她想挂在哪里,
她指了指,
男人走到树下,
将红色丝带挂于高枝,他挂得认真,
挂好后,丝带也飘了起来,
他站在树下,向她走来,
眉眼清冷,却处处温柔,
阿芙洛狄忒抬头望着那座山,
高耸入云,巍峨挺拔,
指间传来他的温度,
“娇娇在看什么?”
“看那座山。”
“嗯。冷不冷?披上带来的那件裘衣可好?”
她摇摇头,
笑着说,
“阿言,明日去爬那座山好不好?”
“嗯。怎么又想去了?”
“想和你一起。”
“好。”
想和你一起的意思是,有你,便没什么可怕的。
过了几日,
他们去了登山,
山上有一大片荻花,
渺渺茫茫,
漠漠浅浅,
像一大片雪汇成了波,摇晃延展,轻柔荡漾,
有点像,那片海,
那片她诞生的海,
他们站在海里,
她告诉了他,
关于她在奥林匹斯山的事情,
她是母子乱伦的肮脏产物,
她是无法抵挡的罪孽诱惑,
她是受人指责的嫉妒之源,
她是滔天欲望,无关情爱、不过兽欲的欲望,
她眼尾发红,那是在他怀里忍不住涌上来的委屈悲哀,
她看不到他的眼,
看不到他的神色,
但她清楚地听到,他在她耳旁说,
“娇娇,你体内流淌的不是罪孽,
是你最喜欢的白玫瑰;
你不是兽性欲望所在,
你是我的一见倾心、毕生所爱;
而我们定会生生世世,
娇娇,你有我,我一直会在。”
阿芙洛狄忒那天,
哭了许久许久,
哭得痛快又解放。
那是唯一一次,无言,直白地,同她说了这么多赤裸滚烫的爱意。
那片荻花海,
那片海里的人,
随着他的温柔爱意刻进她的灵魂,
这也是为什么,
阿芙洛狄忒后来的名字里带了一个“荻”。
此后的日子里,
他唤了她许久的“娇娇”,
他知晓了更多她的过往,
知晓,她曾生活的地方,淫荡而虚伪,
知晓,她原活的如此压抑孤寂,
她说,
她不过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被安上无端的罪名,
她说,
那些人,暗地讥讽她的存在便象征着淫秽,正如她的出生,
她说,
可那些人自己的举止才称得上不堪——善妒、杀戮、滥交、出轨、弑父、食子……
她说,
男人们贬低她又觊觎她,想借此摧毁她、迷惑她,想让她自暴自弃,让她在他们身下被肆意凌辱,
女人们讥讽她又羡慕她,嫉妒她的美貌,嫉妒他们看上的男人一个个都被她迷了心智,她们恨不得把剥下她的皮,安在自己身上,
偏生,一个个,装的道貌岸然,
她说,
于是,她开始利用那些男人的追捧,利用那些女人的嫉妒,让他们“狗咬狗”,欣赏他们露出的丑态,
她说,
可是后来,宙斯想要得到她,被她逃了,可她明白,只要他想,她终究敌不过她,
于是,
她割破了自己手腕,
她说,
她很开心,开心自己走的时候,还是干干净净的,从灵魂到身体的干净,和那批渣滓不一样,
开心她曾仰起她的头颅,姿态高傲,在那团污泥中肆意起舞,如同天鹅一般地活过,
但她更庆幸,庆幸自己“死”后一睁眼,便看到了他,
他却只恨自己没能早些陪在她身边,
恨自己让她受了这么久委屈,
他曾问她,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她说不知道,就是一刹那春雪消融的心动,
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他,
因为他也爱她,
他当时笑了,
是啊,
他爱她,
喜欢与深爱的原因,同她一样。
她喜欢叫他“阿言”,
调皮时喜欢叫他“道尊”,
他觉得,她像朵玫瑰——
这花还是她告知他的,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的小玫瑰很娇,
要绫罗绸缎、金玉珠宝地养着,
喜欢琼液玉浆,
喜欢宝马香车,
还受不得委屈,
但凡一点委屈便喜欢在他面前掉银豆豆,
喜欢撒娇,喜欢窝在怀里蹭蹭,
虽然他知晓这都是她装的,
知晓他的小玫瑰浑身带刺,
不止一次,有人告状告到他这里,说她欺负别人,
知晓小玫瑰看似柔弱实则疏离,
他的小玫瑰,只不过在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
不止一次,柏岁同他说,她在他面前和在他们面前完全不一样,
但他还是乐得宠着她,
她说要去人间看悲欢离合,
他便陪着她走遍五湖四海,
她说要去看星月草木,
他便查遍所有文书,找到最佳时间、地点,一处一处,陪她去,
可是后来,
后来,
他把她弄丢了,
把他的小玫瑰弄丢了——
“洛儿,起来用早膳了。”
那日,
他一如往常地做好膳食,
叫她起床,
屋内没有应声,
但他只是笑了笑,
他的娇娇一向喜欢赖床,他怕她不吃早膳会胃疼,常要哄着起床,
想来今日也还窝在被窝里睡得香甜,
可,
拉开帷帐,
他没见到她,
他有些慌,
强自镇定,
“洛儿?娇娇?你是起来了么?乖,我带你去用膳可好?”
他翻遍整个府邸,
从天界寻到地府,
却没有她的身影,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他心尖上的人,他找不到了……
他呆呆坐在床上,
这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馨香,
他坐了三天三夜,
突然想起,
那颗珠子,
他跑去找柏岁,
可柏岁说,
这颗珠子是他在人间一个道士那里拿的,
说是能教人体会未有之欢爱,
那道士神神叨叨的,
他也寻不着……
他如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仙府,
躺回床榻上,
努力汲取她几近消散的温香……
有时,他都恍惚地怀疑,这是不是只是他的一场美梦,
他像是清醒着,
又像是梦未醒,
浑浑噩噩,
神识虚实,
直到有一日,
他的金线动了——
那是他和洛儿结契后的灵神联系,自洛儿消失,这条线也在逐渐变浅,浅到几乎透明,
很轻微地动了,
但他欣喜若狂,
因为这说明,
洛儿存在着,
洛儿还活着,
于是,
他疯狂地看古籍,查去她身边的方法,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悟道修炼,
他妄图打破这时空限制,
他想去找她,
他不怕自己陨落,
可他怕,他的洛儿又回到了那个世界,
他怕,他的洛儿会受委屈,会被人欺负,
他怕,她找不到他,会生气,会害怕,
可,
许是他道心不稳,浮躁焦急,
他的悟道迟迟不能成功,
一个百年,
又一个百年,
日月不知几何,
他,
成功了,
突破了时空,
但不是因为悟道,
而是因为他强行修炼了万界功法,
悟道需要心思纯粹,一心为道,
也即做到六根清净,
可他怎么可能做到不爱她,不想她?
不可能的,
做不到的,
于是,他只能剑走偏锋,
他走遍各界,
修习各类功法,
企图从众生合一中窥得一丝天机,
柏岁来劝过他,
说这般稍一不慎,便会功法冲突、伤及根本、爆体而亡,
而且这般也不一定能找到她,
他没听,
也不可能会听,
从此他闭关境外,谢绝一切探访,
数不清多少年月过去,
他终是成功了,
在他快要绝望时,
成功了,
借用时空缝隙,得以穿梭诸界,
但茫茫渺渺万千世界中,
找她又谈何容易,
灵魂神识碎裂的痛苦如同皮肤、骨头被撕裂,
柏岁骂他疯了,
他唇色苍白地淡淡笑着,
或许吧,
但他义无反顾,
分裂的神识投入不同的时空,
一分一寸地去找,
去感应与她之间的灵识波动,
找了多久,他已记不清了,
久到这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执念,
直至一日,
金线轻动——
那是阿芙洛狄忒回到奥林匹斯后,
一日一日,
寻他无果,
最终爆体消散,亲手灭了那整个肮脏神界,玉石俱焚,
她以为这也姑且算了了一桩心事,
谁知天地法则,归混乱于初始,又重新生出奥林匹斯诸神,
包括她,
一切似乎都在反复重演,没有出路,
她站在神殿,
望着头顶苍穹淡淡一笑,
法则却赶在她再一次自行爆体前,将她驱逐至那个世界的时空缝隙,
也就是那时,
他终于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中找到了她,
她亦将于轮回中拼凑起他破碎的灵魂,予他新生……
柏岁后来又碰见了那个道士,
依旧神神叨叨的,
“缘起缘灭,黄梁一梦,
误生执念,空成孽缘,
谁人知,
妄生疯魔,疯魔成双,
转乾坤。”
“敢问此话何意?”
“应作如是观,应作如是观。”
“先生不是道家中人,怎又言佛家语?”
道士笑,
未答,
只重复着“缘起缘灭,黄梁一梦……”,
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