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世界以痛吻我
潮湿阴暗的地牢当中,没有一丝人气。通过狭长的甬道,有一座精铁打造的牢笼,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素白袍子的人,衣袍发丝打理的一丝不苟。
徐九涣循着声音抬眼看向牢笼外面,视线被一团阴影笼罩,他笑了笑,“你来了。”
“我来送护法上路——”
……
刷——
徐九涣端着的一盘子珠石,被打落在地,碧绿色的宝石珠子一颗颗的往外蹦,散落在青葱掩映的草木之中。
对面的人嬉笑着一脚踏碎一颗宝石,挑衅的看着他,“小畜生,这是去哪啊?”
十几岁的孩子脸上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应有的表情,只是用一双黑沉的眼睛看他。
那人是魔宫中的侍卫,欺凌弱小惯了,魔宫中的人看着他都会绕道走,最近他盯上这个没有根底的前朝余孽,吃准了徐九涣没人撑腰。
“最近没钱花了,你借我几个喝酒钱。”
徐九涣看着地上被碾碎的珠石,紧绷的嘴角渐渐扯出一个笑,慢吞吞的从怀中拿出一袋灵石,捧着托盘半跪在地上一颗颗的捡起。
那人手上掂了掂,嘴中讽刺,“穷鬼,连个储物戒都没有,你天天跟少主混一起,怎么就这么点钱?”
徐九涣捡珠子的手一顿,指腹在圆润的柱子上捻了捻,“被别人拿走了。”
那人一想也觉得可笑,啐了一口便掂了掂手上的重量,大剌剌的离开。
徐九涣在对方离开的时候抬起了头,对着远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眼中淬了冰。
几个月后,魔宫出了件事,一个小风波,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水花就被压了下去。
侍卫处的营地忽然有一个人发狂,疯狂的撕扯身上的衣物,还没等得及医师赶过来,对方发了疯一般的自毁修为。
徐九涣抱着一摞书刚好路过,看着里面混乱的景象,弯了眼尾。
那时候的云溯还在记名在侍卫处,和徐九涣差不多大的年纪,鬼使神差的捕捉到了此人脸上的笑。
那个侍卫风评在魔宫中本来就不好,但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所有人表情都不太好,就只有他笑的诡异。
“你笑什么?”
徐九涣愣了一下,抬眼看到这个皮肤偏黑的小子,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眼底还是带着一些笑意,有些惊讶的遮住自己微张的嘴,“怎么了?不能笑吗?我今日发放灵石难免高兴了些,小兄弟,此地出了什么事,乱糟糟的。”
云溯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连连道歉,“侍卫营有一个兄弟出了事,正在查凶手呢。”
徐九涣点头,抱着书册离开。
后来云溯也被调到苏道颍身边,成了他的侍卫。
徐九涣的身份在魔族很尬尴,明明跟老魔尊算个血亲,但是因为他死去老爹的缘故,很不受魔族待见,活的不如一个杂役。
云溯知道他,其实侍卫营也是沿袭上一届的魔尊,只要没什么问题的都留了下来,他也是当初入编的侍卫,徐九涣是他的主子。
他以前也曾遇到过徐九涣,上一届魔尊纵情声色,娶了当初的天下第一美人后又开始不断纳妾,徐九涣便是从那个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他从巡逻队中匆匆一瞥,看到站在阳光下的徐九涣,年岁虽小,但是通身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人一见忘俗。
他听说此人对下属极好,从不轻易发脾气,当初有一部分不满意老魔尊统治的同行都在私下里感叹,如果等魔尊百年之后是他接手也不是不可。
可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魔尊被赶下台,接着疯狂的修道之人大肆屠杀魔宫中的人,听说魔尊夫人被一剑了结了性命,她的一双儿女也不知下落,想来应该是凶多吉少。
后来徐九涣回来了,但是身边没有他那年幼妹妹的身影,他为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有一次苏道颍练功累了,随便躺在一个树底下浅眠。他对身边信任的人不设防,所以对于徐九涣的到来并没有动静。
那天很热,树上的蝉鸣让人昏昏欲睡,徐九涣打着一把纸伞撑在苏道颍的头顶上方,挡住了透过树叶枝丫照进来的阳光。
他的眉眼很是温和,看向苏道颍的眼神总是不一样的,徐九涣爱笑,待人处事脸上总是带着一股抹不去的笑意,但是和他相处的久了还是能分得清什么是真的开心,什么是疏离冷淡。
葱茏掩映间,光束透过绿叶照在油纸伞上,伞下的两人,一个素袍一个黑衣,那一幕云溯记了很久,他记得徐九涣看向他的眼神,可能是因为苏道颍带来的好心情不曾收敛住,看向他的时候也是温温柔柔的,好看极了。
他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小点声。
苏道颍不喜欢管闲事,有些东西全都交给徐九涣,连他这个被派过来的侍卫也是交给了徐九涣。
他总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两个人,渐渐的大概能知道徐九涣的心思了。
堂兄弟之间的不伦情感,云溯知道却从来不敢说,因为徐九涣太温柔,他怕被人窥破真相会让他难堪,左右少主是个不开窍的,那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徐九涣不会表明自己的心迹,那么这点隐秘的想法一辈子烂在心里也激不起什么水花,只是苦了一人。
邙山秘境之后徐九涣身体不好了,终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神色恹恹地,只有苏道颍和魔尊夫人过来的时候他才会勉强露出一抹笑,三两下安抚对方有些暴躁的情绪。
他很少出门,最大的距离便是挪着身子到门口晒太阳,苏道颍的亲娘死后,好似也带走了徐九涣身上最后一丝活气,那一日苏道颍不见了,定是去哪里伤心了。
其实魔尊夫人对待徐九涣跟个亲儿子没区别,更因为他少年受了不少的罪越发疼他,他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苏道颍和魔尊夫人是他唯一的惦念。
那天徐九涣呆呆地坐在门前的阶梯上,望着头顶上的一轮悬月,十五的日子,月亮总是分外的圆,可是他又再一次的失去了亲人。
云溯陪着他,站在他的身后不说话。
徐九涣叹了一口气,“人总要死的,留不住的。魔尊可不是修仙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有无能为力之事。”
徐九涣说完之后沉默了良久,幽幽道:“可我受够了这种感觉了,是命是缘,那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云溯以为只是年轻人面对生死时的感悟,没当回事。直到他和老魔尊的矛盾爆发。
从小到大,老魔尊都没把徐九涣当一回事,他被欺负了不愿意管,只是把他交给了魔尊夫人管教。
那一次云溯第一次感受到了老魔尊的压力,他掐着徐九涣的脖子,眼中闪着择人而噬的光,“收起你的小心思,给你两个选择,是滚出魔族还是死。”
徐九涣本就带着病,苍白病气的脸别掐的气血上涌,眼尾通红。面对血气浓厚的威压,徐九涣却笑出了声,“我若不呢?”
脖子上的那只手加重了压力,徐九涣捏着对方的手腕,也不反抗,“叔父觉得九涣恶心,那便继续让您恶心下去吧,可是你杀不了我了,想要杀我当初就不该救我。”
“阿颖如今可是记着我的好,我要是被你弄死了,不仅是这笔帐,叔母的死也会算在你头上,你说这父子反目,心不心寒呐。”
老魔尊冷笑,“你说得对,我当初就不该心软,我大哥的种能是什么好东西。”
面上融着杀意,他还是收了手。徐九涣坐在地上大口的呼吸,一边粗喘着,一边放声笑了起来,在云溯的视角,他的眼底有一层水光。
徐九涣道:“叔父不若还是杀了我吧,我若是把你儿子勾搭到手,您这脉可就绝了。”
老魔尊看他的眼神好似在看什么脏东西,“那就看着吧。”
云溯没想到,徐九涣的心思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暴露出来的,老魔尊让他盯着他,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道颍开始恨上魔尊了,他也不知道徐九涣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好像什么都变了。
老魔尊被囚禁,是被苏道颍亲手送到地下囚宫的,徐九涣站在苏道颍身后,与他并肩,他能看到对方在笑。
云溯恶狠狠的打了个寒颤,第一次觉得这个笑令人毛骨悚然。
苏道颍成了魔族的主子,但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他们对外宣称老魔尊已死,却没有魔尊的尸体,祁长老怀疑魔尊的死讯把持魔族大权不愿转交,这一斗就是几十年。
苏道颍还没坐稳那个位置的时候,徐九涣找云溯谈心。他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恐的看着面前这个笑盈盈的人,四肢被不知名的藤蔓死死的箍主不得动弹。
徐九涣用树枝挑起他的下颔,眼睛微眯,“云溯,你知道的太多了。”
“你要杀我吗?”
徐九涣:“不杀你,毕竟共事一场,做兄弟的送你一场美梦。”
从那以后,云溯只是云溯,苏道颍的侍卫,一个木讷不通人情的侍卫。他不记得和徐九涣发生的一切事情,只是记得他们都是苏道颍的臣下。
云溯满眼复杂的看了一眼这个人,跪坐在地上,饶是这种境遇依旧看不出半点狼狈,徐九涣的语气一般无二,好像他们还在魔族的时候。
可就是这个人,一手策划了这么多的事情,在修仙界掀起血雨腥风。
天衍宗的事情结束,作为最大的受害方,他们一手将徐九涣接管,还未商量出个处罚的章程。他被徐九涣赶走后,有好一段时间脑子是浑沌的,最近才清醒起来。
云溯道:“共事一场,送护法上路。”
徐九涣却笑了,又是一副温柔的表情,“我的幻境里自行醒来的,一个是阿颖,另一个就是你。云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不值得救的。”
徐九涣知道他不是来杀他的,云溯握在手中的刀紧了紧,“这不是你的真话。”
“你的榆木脑袋,还能分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了。”徐九涣抬眼,看他通身的潦草,失笑,“一副乞丐的做派,离了魔族你就吃不起饭了?”
他的指尖在金属的玄铁上敲了敲,叮的一声,声音沉重嗡鸣。
“命这种事,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比较好。他们都想要我死,一如一百多年前。但我却不喜欢被拷问,搞得我多罪大恶极似的,杀一人和杀一群有什么区别,谁的手上不是沾了点人命,不过是理由能不能站得住脚罢了。”
好像在漫长的等待时间中,徐九涣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的声音没有停,继续道:“前些日子云舒来了。”
云溯知道云舒是谁,师云舒是徐九涣的妹妹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她从小被天衍宗教养,受天衍宗庇护,出不了什么问题。
“我的好妹妹谴责我心狠手辣……”徐九涣迷茫的看着云溯好似求助,“天衍宗的确很好,一个自幼在宠爱里长大的小孩,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心狠手辣呢。我若不心狠手辣,她早死了。”
云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如果当初是徐九涣运气好被救了,没有吃万般苦头,生活在一个没有歧视没有攻讦的环境里,是不是就是他曾经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小少爷了。
温润恭谦,君子端方。
他偷偷来到天衍宗,其实是苏沅放了水的。他在试探他,给他一条生路。
因为当初徐九涣起事的时候他没有立刻站队,现在已经被老魔尊通缉。他该站在苏道颍那一边的,但是如果这次见面,徐九涣让他带他出去,云溯想,他好像拒绝不了。
他见证了徐九涣的所有,他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样子,他心狠手辣的样子,他好像在一点一滴之中无法拒绝这人的请求。
可是,徐九涣不要他救。
他还是走了,徐九涣遥遥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输了,心服口服。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只要你珍之重之,只要你拼尽所有就能得到的,他花了一百多年,扫清了他和苏道颍之间所有的障碍,最终抵不过人家十年的陪伴。
等到他想要将这个凭空出来的障碍清理,却发现,苏道颍越陷越深,他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总是不理解,他与孟裕怀相比差哪了。一样不堪回首的身世,一样的心狠手辣,甚至他能感受到孟裕怀就是另一个他,他们太像了。
师云舒说他执念过深,心狠手辣怎么能与孟裕怀相提并论。
对啊,他为什么有这么多执念。是因为他心中珍重的东西太多了。十来岁的时候是母亲是失踪的妹妹,后来就是苏道颍,因为没有就越发渴望。
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汲汲营营的争取,等着他自己蹦到你的手上吗?
他虽然和孟裕怀有点像,可他永远做不了孟裕怀。一个被亲人被世间伤害极深的人,不想着如何复仇,反而无欲无求了,这是怎么道理?
那是傻。
世间伤他几分,就应该回报过去。
那么傻的一个人,最后得到了所有。
空荡荡的牢房中传来了一阵笑声,好像是从胸腔中憋出来的声音,有些沉闷。
从那座玄铁的笼子里滚出一个尖锐细长的金属,上面沾染着温热的血迹,叮叮当当的滚了一段距离。
之后牢中归于寂静,毫无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