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忘
那恶念涌出的如此之快，云霁和寒情完全没有准备，双双被恶念正面迎上。
此时的寒情本就恶念满溢，并没什么反应，只是惊诧地看着已有实体的恶念冲入云霁体内。片刻他反应过来，眯了眯眼，看着那个鼎炉。
而此刻的云霁，则是被如此大数量的恶念折磨个不轻。
寒情的恶念让她难受，更多是因为他的实在太过纯正密集。而这鼎炉里的，恐怕是聚集了无数人许多年的邪恶念头，形形色色各种各样，以至于形成了这样斑斑驳驳的颜色。
——这种数量，足以消融她许多魔气修为。
云霁多少明白过来，找到这种储存恶念的地方，兴许就是离愔、或者说那句卦文要她做的事。
寒情当然能够察觉，恶念与云霁的魔气正在相互消融。他也很清楚，云霁若要消去魔气修为，正应该如此。
但……
寒情看向那个鼎炉，以及盒中的黑丸。
云霁不知道这种储存恶念的地方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为谁储存。
他守在云霁身边，看着恶念逐渐全部被她消融，接着，便听见洞窟外有声音传来。
……
云霁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寒情不见了。
修为下降的不适应还未完全散去，然而紧接着洞窟外便传来了声音，云霁才转过身，刚好撞见龙文真君挟持季远进了洞窟。
季远的腿受了伤，刚一进洞窟便无力地摔到地上，站不起来。
显然，对于火焰屏障的消失，龙文真君表现出明显的惊慌。一进来看见云霁站在鼎炉前，而鼎炉上的盖子已被掀开。
“大人——冤枉啊大人！”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被跪拜的云霁：？？
什么冤枉？什么大人？
云霁微微皱眉，略微偏头，直觉感到寒情的目光正从某处注视着这里。
他为什么不露面？
眼看龙文真君还趴在地上，正因她的沉默抬头偷瞄，云霁压下心底疑惑，用极平常的语气道：“你都干什么了？”
龙文真君低着头，似乎十分惊惧：“大……大人，属下按照主人的吩咐做事，这里的恶念不日便会送去云微寺……”
云霁狐疑——云微寺？
说到这里，龙文真君像是察觉到什么，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鼎炉，发现里面颜色暗淡，已是彻底空无一物。
再看向云霁，一眼认出此人曾在街上见过，彼时她丝毫没有注意他的迹象。而恰好，龙文真君的角度自下而上，云霁额上的眉心坠因她低头而微微抬起，刚好让龙文真君将那朵白色雪花收入眼底。
顿时，龙文真君两眼一瞪，猛然从地上跃起，“你是极北寒天的人？”
极北寒天，寒情所属的寒族所在仙域。代表了寒族的雪花纹印，在多数情况下也代表了极北寒天。
云霁眨眨眼，感受眉心坠在额上晃荡，从未想过她竟是因为这个如此快地暴露身份。
登时她气不打一处来地暗骂寒情，在龙文真君挥手召唤尸傀的同时猛地退后离开原地。她方才消融了修为，此时还不曾适应，几下子逼退了靠近的尸傀，便有些疲累，一时没留意背后陡然燃起的火焰。
隐藏在暗处的寒情一惊，差点放弃隐蔽就要冲过去拽开云霁，却见一道银色剑光从云霁背后亮起，长长呼出一口气，放松了手，这才看见周围石壁被冻出一大片冰霜。
……
宿萤及时赶到救了云霁，才靠近便察觉到了云霁修为的变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接下来的事不容她细问。发现事情败落的龙文真君几步跨到鼎炉旁，抓起放着黑丸的盒子，将其投入方才存放了恶念，此刻断续燃着的鼎炉中，刚想将其他东西扔进去，却被察觉到他行动的旸启将剩下的东西燃成灰烬。
龙文真君怨毒地瞥了一眼旸启，与此同时所有的尸傀尽数投入了巨鼎中。
宿萤冲上去制止龙文真君继续行动，龙文真君召出那红鼎对抗，只是他没有修为又跑了一路，远不是宿萤的对手，仅仅几招便落了下风。
云霁趁此机会到鼎炉前。她方才没来得及解决黑丸，便让龙文真君闯进。然而那鼎中已失去原有的大量恶念，再度产生的速度有限，足够云霁遏止解决。
旸启按云霁的致使试图毁掉鼎炉，纹凊保护在霏羽与灼灼身边寸步不离。
灼灼一进来被眼前景象惊呆，直到那边开始对战，想起来找找季远，却又不知自己之后该如何面对他。
龙文真君被宿萤步步紧逼无法脱身，尸傀尽数投入火中，由是所有人都忽略了在角落里几近昏迷的季远。
宿萤一剑挡开红鼎，抓住机会，一剑刺向龙文真君胸口。然而这一剑有些远，片刻时间足够红鼎重新挡在龙文真君身前。
宿萤准备好了这剑再次被挡开，发出刺耳的金铁之声。然而下一瞬，她的剑刺入了某个单薄却脆弱的地方。
鲜血涌出。
宿萤一愣，抬头对上龙文真君怨毒却得逞的神情，猛地回头寻找红鼎所在。接着便看到，那人头大小的红鼎如流行坠下之势，喷涌着暗红色的火焰，向角落里的季远掷去。
宿萤拔剑去追，纹凊扔出扇子，然而都赶不上龙文真君的孤注一掷。
一声闷响。
所有人心里陡然一惊。
红鼎带着火焰，重重地砸在了季远身前的，灼灼身上。
灼灼在片刻之间化为桃树之身，红鼎和火焰重重地砸到桃树枝干上，灼灼的妖力在火焰的温度下微不足道，连二人身后的石壁都被烧化，砸开，碎开裂缝，一时碎石倾倒，洞窟坍塌。
落华铃微小的碎裂声，无人听闻。
明亮的桃色光辉突然从灼灼枝干上迸发，坚持了几息便再度沉寂，余下的丹火灼烧着灼灼的枝干，季远已然惊醒，眼睁睁看着桃树枝干被烧焦化为焦炭，他眼眶欲裂。
“桃夭——！”
红鼎碰撞造成的巨大撞击，让本就千疮百孔的山体再也支撑不住，洞壁开始坍塌，一时间烟尘密布，洞中的鼎炉受到冲击倾倒，熊熊火焰蔓延开来，逐渐在洞窟中各处燃起一片滚烫的灰烬。
宿萤运起仙力，朝天一剑将洞窟劈开，众人头顶露出了一瞬光线，然而顷刻，上方的山体随着洞窟的塌陷开始坍塌。
纹凊化成青鸾背起霏羽，宿萤拽起几乎不会动了的季远扔到纹凊背上。旸启同样化作火凤载着云霁，和宿萤一起将重新化成人形，浑身血污的灼灼抬起。
燃着的火和坍塌的山体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纹凊和旸启穿过乌黑浓烟与尘土，一个猛扎飞出了山沟——如今已然被坍塌的土石填满。
高空清爽的风吹起云霁鬓边长发，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寒情多半也已经出来了。
纹凊和旸启在高空徘徊许久，等到下面坍塌的山体最终定型，这才慢慢下落，停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
原本燃着的火焰已全然熄灭。按理说，那种火并非寻常扑水或是扑沙便能熄灭的。云霁私下看看，发现了残留的一点冰霜痕迹——果然是寒情。
她刚想到这，便有一个身影跃上这片平地，随手将死猪一样的龙文真君扔在地上，缓步走到云霁身边。
云霁看向他，寒情朝她眨眨眼——是阳光灿烂的寒情。
然而众人此刻关注的重点自然都在重伤的灼灼身上。云霁蹲下去瞧了瞧，当即面色凝重，连脉都不用探，站起来摇了摇头。
“经脉尽断，妖丹破碎……救不了了。”
季远眼中最后一丝希冀散去，颤抖着手触碰灼灼沾满了血污和烧伤的脸。
灼灼一动不动。
季远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他低头看着灼灼，眼泪一滴滴落在灼灼的脸上：“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都是我……”
“我说过这一次会保护你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求你回来啊，回来啊……”
其他人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云霁觉得，这大概是雨阳两辈子头一回露出这种情绪。
可惜，已经晚了。
“咳咳……”突然，灼灼猛然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季远面露惊喜，不住地叫：“灼灼，灼灼你醒了，灼灼……”
“雨阳……”灼灼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季远闭了嘴，众人都安静地听着。
灼灼抬起眼，眼神是季远从未见过的决然冷冽，他突然一阵心慌，从心底开始颤抖。
“雨阳，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
一阵带着沙尘与焦味儿的风吹过，灼灼闭上眼睛，身体慢慢虚化，化作无数桃花花瓣，落在季远怀中，手中，衣襟上。然后，飞向空中，随风而舞。
季远呆呆地坐在原地，感受到手上的重量逐渐减弱、消失。
一个月前有那么几天，但凡他路过桃花树下，定然满树的桃花兴高采烈地往他身上沾。那时旁人都笑他，说他桃花运不浅。
后来灼灼告诉他，她就是通过那些花瓣找到的他。
桃花瓣仍如之前那般打了他满身满脸，却一片片随风而去，如何伸手也抓不住，叫不回。
雨阳背叛了桃夭，雨阳说过要守护灼灼，但季远，依旧永远失去了灼灼。
他突然想起来，那个容纳当年的他们暂入凡尘的塔楼，在如今的裕安城已经看不到了。而那个卖仙器的人，也早不知遭了几番轮回。
好像没有任何痕迹能够证明，那天他曾真的心动。
……
季远失了魂魄，瘫坐在原地不动了。其余几人都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花瓣飘摇去往天际。
然而花瓣突然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云霁疑惑地看着寒情上前，在灼灼方才躺着的地方捡起了什么，然后取出一个玉罐，一招手，将所有桃花瓣一片不落地收入罐中。
见众人看来，寒情叹了口气：“我和怀虚神君关系不错，他徒弟出事，我得把这些给他送去。”
“龙文真君呢？”宿萤突然想起来，问道。
寒情指了指他刚才随便扔在地上的一堆：“死得透透了。放心。”
几人瞄了一眼烂泥般的龙文真君，纷纷有种复杂的心情——终于结束了，但……
云霁突然想起来龙文真君错认她时说的话：“对了，他之前说云微寺……”
“不要贸然去云微寺。”
云霁看着寒情竖在她嘴前的手指，疑惑地看向他。
然而寒情却没有多说，只是微微摇头，随后看着云霁额上蓝色坠子，对她一笑：“好看，很适合你。”
云霁一怔，接着感觉寒情的手指越过眉心坠，轻轻点在她额头上，“不过为了避免麻烦，还是改动一下为好。”
眉心微凉，云霁下意识伸手，却没摸出什么不同。而寒情后退两步，朝云霁眨眨眼：“回见。”
寒情将什么东西扔到季远手中，随后指缝晶晶亮亮的褐色碎屑落下，用星移石消失在原地。
而这次云霁的注意力并不在星移石上。寒情方才显然是将她关于云微寺的话堵了回去，又转移话题。
正在云霁思索的时候，霏羽不知何时蹿了出去，在纹凊惊吓的喊声中，不远处还算完好的树林一阵骚动，接着一个鬼脸人带着霏羽，拽着一个少年走到众人面前。
纹凊吓坏了，赶紧看看霏羽有没有事，然而霏羽却没说话，飞扑进云霁怀中，在众人一脸懵的目光中给了云霁一个熊抱。
云霁眨眨眼，刚想问怎么回事，却突然感觉体内由于修为降低而造成的不适飞快地退散——青鸾的祥瑞之力。
与此同时，云霁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火苗摇晃，青灯从中断裂，一切归于黑暗。
云霁还没反应过来，画面已经结束，她的视线恰好对上了鬼脸人钳着的少年。
几人一眼便能看出少年是妖族，青铜色衣衫，袖口领口各有火焰一般的红色花纹。眉目清秀且深邃，用凡界人的眼光说，长得有几分像西域人。
“青一，怎么回事？”云霁问那个鬼脸人。其他几人皆一愣，随后看向鬼脸人，这还是云霁第一次叫他们名字。
“他从山体塌陷开始就进入林中窥探，方才霏羽小殿下发现了他，属下便将他捉出来了。”青一答道。
“你们抓我干什么？我只是路过！”少年挣扎个不停，无奈无论如何都松不开青一的手。
云霁一回头，发现季远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又看看那少年：“不如……带回去？”
“嗯。”宿萤点头，起势准备御剑离开。
……
季远，或者说已经恢复了记忆和仙力的雨阳，在离开云微寺后，回了一趟季府。
季府被尸傀弄得千疮百孔，然而他并不在乎，把季违从房中提出来断了两只手后，拜别双亲，从此离开。
原本的山沟被填平，完全无法住人。雨阳就去了山脚，盖了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旁种着一棵桃花树。
他坐在树下，看着手中破碎的铜铃。寒情离开之前，把破碎的落华铃扔到他手中。
雨阳倚在树干，双眼迷离空洞，低声喃喃：“桃夭，堕尘坛上我想找你，但龙文把我关在殿中。我曾说再来一次不会被利用，会保护好你。桃夭，明明我都忘了……”
风吹过山脚的湖，芦苇随风摇曳，湖上起了波纹。他继续说道：“你竟还记得过去……我记得你和少司命关系很好，定是求了她。”
他转身看向背后的桃树，不知是否由于是灼灼所化，才种下数月，竟飞快地抽条生叶，花季已经过了，这棵树却依旧开了花。
微风拂过，带下几朵落华，花瓣尽数落在季远衣襟。
“再等几百年，你就又能化形了。”
季远死灰一般的眼神涌上一抹狂热。
“下一次，下一次我不会忘了，我一定能守护好你！”
“我等你回来，等你……”
……
天界，若虚宫。
“果然让你算中了，这可真是个大劫数。”寒情靠在门口，看着怀虚神君忙里忙外。
怀虚看着眼前丹炉，叹息道：“还好桃络丹当年及时炼成，保住夭儿的神魂。不然……唉。多谢你了，把落华铃里的桃络丹送去。”
“落华铃到底怎么回事？”
怀虚沉默片刻，语气平静地道：“是恶。”
“什么？”
“雨阳仙君算计夭儿时的一点点恶意，无意中储存在了落华铃中。以此为根，也就有了之后的事了。”怀虚道。
寒情眼中掠过一丝不可置信：“龙文积攒的那么多恶念……”
“恶念是有根的，一点点也是根。”怀虚轻叹道，“一刹那的邪念，机缘巧合，就能成为根。”
“这根呐，自己都未必知道成了恶念的根。”
寒情皱眉思索，一时没有说话。怀虚也没继续说下去。
“龙文真君用来炼那些黑丸的，是假的桃络丹？”寒情问。
“是我过去照着旧方炼出的，缺了花精，不能算是桃络丹，但可以以假乱真。”怀虚道，“素来知道这个孩子缺心眼儿，怎么连用她炼丹那种蠢话都信……”
寒情过去，拍拍怀虚的肩：“你刚收她为徒时就该告诉她，花中帝皇前途无量，岂是寻常花妖可比？可惜了，当时说了这话的，居然只有雨阳仙君。”
怀虚轻叹一声，身形有些佝偻，显得很难过。
“以后她醒过来，还会记得这些吗？”
“旧人旧事，忘了便忘了。无需记得……”
——第一卷，裕安落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