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明州府秋闱放榜日, 贡院前面早早就挤得水泄不通。
易青连着放松休息了一段时日，人养得白胖了许多。萧山下马车前来，甫一见到她, 惊讶得瞪圆了双眼。
眼前的易青，眉眼秀气，肌肤白皙，一身半旧青布长衫, 看上去斯文中又带着几分飘逸灵动。
“阿青, 是你吧阿青？”他口中怪叫，手在易青面前乱摇, 满脸的不敢置信：“就这么些时日不见,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阿娘了。哎哟快过来我们比比，咦，还长高了一丁点。”
易青推开他的手, 上下打量着他，失笑道：“你去做什么了, 怎么变得又黑又瘦？”
萧山收回手，叹息道：“我本来想找你出来玩, 可祖父嫌弃学堂里的骑射教得不好，给我请了个武师傅，天天在家里学拳脚功夫，拉弓射箭，每天累得眼都睁不开。”
易青在学堂里学骑马射箭, 学会了骑马, 拉弓却是大难题，她羡慕地道：“多好啊，能文武皆修。”
萧山觉得也是, 顿时又开心起来，说道：“你的身体不好，就得多养养。读书跟种地一样，都累得很，种地是劳力，读书是劳心。出仕以后，只会比读书更为辛苦。书读不好，顶多被先生骂几句，这官做不好，说不定就得掉脑袋。”
易青深以为然，见萧山身边跟着个陌生面孔的小厮，不由得问道：“平安呢？”
萧山神色黯淡了一瞬，说道：“他吃里扒外，我把身契还给了他，让他离开了。这是长寿，我亲自挑选的小厮。”
易青估计又是因萧家后宅那团乱麻，她也不便细问，转开话题说道：“前面好多人，我可不敢挤进去，我们还是在外面等等吧，反正最后榜单上的名字又不会变。”
萧山看着人群也心有余悸，说道：“以我的个子，肯定能挤进去，就是挤出一身臭汗划不来。”
长寿却机灵，不等萧山吩咐，跑上前使出浑身的力气，一头扎进了人群中。
周围的考生们看似谈笑自如，说话间却总是不由自主往门口张望，等着张榜的人出来。
闲汉们挤在最前面，看到榜单出炉，好跑去主人家报喜讨赏银，各家的小厮们也拼命往里面挤，替主人前去看有无高中。
易青看得直咋舌，萧山也背着手笑：“祖父没有来，他看似镇定不在意，其实我知道，他也紧张得很，端着茶半天都没有见动一动。你呢，你阿娘怎么没来？”
易青心里微叹，说道：“雪松生病，阿娘在家里看着。”
沈三娘抽出功夫跟雪松谈了一场，易青也在。
“我救你，是因着大家都是女人，瞧着你可怜，随手能拉扯一把也就拉了。不是替阿青养着你做童养媳，你不要听别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雪松小脸惨白，说不出的自卑，几乎没有将头埋到地里面去，嗫嚅着道：“姑姑，你救了我的命，不嫌弃我不祥不吉利，将我养在身边，我断不会恩将仇报，妄想着攀上阿青哥哥坏了他的前程。
阿青哥哥是要做大事之人，以后他要娶官家小娘子，我，我身子残废不全，只想着一辈子侍奉姑姑，再也没有别的念头。”
沈三娘紧紧皱起了眉头，难得严厉地道：“你跟着我也已经几年，没想到却仍如此迂腐！什么叫不祥不吉利，你这只是病，跟人头痛起热无甚区别，我以前也见过如你这样的，人照常活得很好。
若你真有那么厉害，能让人倒大霉，你就是大周的功臣，把你派到边疆去打仗，让边疆将士不费一兵一卒，把敌人全部打败。
我一直在说，你得自己立起来。认字读书算账，绣花种花，你哪样学得好，就学哪样。以后就算不嫁人，你也有门手艺能养活自己。
我说过那么对话，你好似都没听见，偏生不相干人的一句话，你却听到了心里去。没有主见，唯唯诺诺，自怨自艾，真是白养你了这么多年！”
易青从未见沈三娘发这么大的火，霎时惊呆住。雪松更是吓得直流泪，却不敢哭出声来。
“阿娘，你别生气，雪松也是一时想左了，她还小，以后能慢慢明白的。”
易青见沈三娘铁青着脸，不断劝着她。雪松哽咽着道：“姑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风就是雨，求求你别生气，别赶我走啊。”
沈三娘揉了揉眉头，淡淡地道：“我从来没有拿你当下人看，家中人口简单，全部加起来也只有我们三人一狗。若是这么几人都不能团结一致对外，心性不坚定，你还是提早走吧。”
易青明白，沈三娘是担心她以后出仕，别人会从雪松处入手，官员最后坏在家人身上的事比比皆是。
好比萧家，萧岷只进了明山书院一小段时日，萧山给萧家挣来的脸面，全部被他败得一干二净。
雪松吓得双腿一软，直直跪下来，哭着道：“姑姑，从我被你带回家的那天起，我就想着要好好活着，报答姑姑的救命之恩。我不想嫁人，谁都不想嫁。身为石女，我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好，反倒还觉着是老天的眷顾，让我免了做女人之苦。
阿娘生了我们兄妹几个，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一天都没有恨过她。她像是姑姑曾说过的那样，她自己都深陷泥潭里，只想着怎么不被淹死，根本没有功夫再关心其他的人。
我不敢说不嫁给阿青哥哥，因为怕姑姑骂我是白眼狼，不自量力胆敢嫌弃阿青哥哥，所以才找了那么些借口。
姑姑，我也想像慈云堂的那些小娘子一样，能学到一手本事养活自己，堂堂正正做人。”
沈三娘一愣，终于松了口气，红着眼眶将雪松扶起来，说道：“都是我冤枉了你，你能这样想最最好不过。别哭了，以后你多读些书，有什么不懂之处就去问阿青。
既然你不想嫁人，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世道世情如此，你不嫁人，就得接受异样的眼光。虽说不用在意，但能轻松些，何必要与不必要的事情去抗争，把精力留在做想做的事情上，岂不是更好。
以后若别人问起来，就说你已经许给了阿青。她不怕这些名声，对你也有好处，反正都是担着虚名，你也能去心无旁骛做自己的事情。”
雪松愣住，然后点头应下：“只要阿青哥哥不嫌弃，我更是无所谓。”
沈三娘眼神扫过来，易青心里百般滋味，这才明白沈三娘发火的原因。
她也没什么办法，若是考中进士之后，她的亲事肯定是大问题，不得不面对，只得跟着点头道：“雪松你放心，我一直拿你当做妹妹，你书本上有什么不懂之处，尽管来问我。”
雪松破涕为笑，重重点头嗯了声。易青苦涩不已，这样对她，对雪松都是最好的选择。
七出中有一条“恶疾”，雪松这种就算。娶了她的男人，不能进宗祠祭祀，不能到祖先坟前拜祭，认为是对祖宗的不敬，给后代带来厄运。
雪松紧张又松弛下来，本来身子底子就不好，当天晚上就起了热。
沈三娘请了郎中前来给她诊治，吃药之后稍微好转了些，仍旧不放心她一人留在家里。
如果易青中举，衙役会上门来报喜，前来道贺领赏银的也多，沈三娘便没有随易青前来。
这时，贡院门终于打开，衙役拿着榜单走出门，大声吆喝道：“让开让开！”
易青与萧山都不由自主望了过去，围着的人也忙往后退，让出了一块空地。衙役爬上梯子，将秋闱榜单贴在了墙上。
围着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围着榜单指指点点。有人又哭又笑，有人直接晕了过去。
旁边的人赶紧蹲下来，用力掐他的人中，待他幽幽醒转，搀扶起来往外送：“这究竟是高兴得晕了，还是落榜了啊？”
长寿从人群中挤出来，头发乱了，鞋子也被挤掉了一只，狼狈不堪。
他却浑然不觉，双手挥舞着奔到萧山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喊道：“中了！中了！”
萧山眼神一亮，顿了下急着问道：“究竟谁中了啊，你慢点，哎哟，别急别急，你且说清楚些。”
长寿咧开嘴，笑容堆满了脸，“大郎你中了！第二个名字就是大郎！”
萧山脸色一喜，瞬间脸色又一沉，追问道：“那阿青呢？阿青中了没有？”
长寿怔住，耷拉下脑袋小心翼翼地道：“小的只认得大郎的名字，不知道易郎君有没有中。”
萧山气得直想揍长寿一顿，易青饶是百般焦灼，也忍不住噗呲笑出声，劝着他道：“没事，等前面的人散了，我再去看也不迟。不过先恭喜你，考得第二名。”
萧山笑了起来，很快笑容就僵在了脸上，眨巴着眼睛问道：“第一名会是谁？”
这时齐翁的小厮清风走上前，满脸喜意朝他们长揖见礼：“恭喜两位高中！先生还在书院等着我回去报信，等空了才来讨一口喜酒吃。”
萧山忙拉住他：“哎哎哎，清风你别走啊，阿青考了第几名，第一名又是谁？”
清风莫名其妙，说道：“阿青考了第一名啊，第一名就是阿青。”
萧山怔怔放开手，被清风绕得一时没想明白，他看向易青，她脸上的笑渐渐漾开，喜悦地道：“我真考得了头筹！”
书院相熟的同学见到他们，跑上前高呼道：“第一第二在这里呢，快来快来，今天可少不了得请客。走走走，哈哈哈我也中了，顺便也给我庆祝一下。”
“我也中了！”
“还有我还有我！”
萧山幞头都歪掉了，易青也骇笑着往旁边躲，忙大声道：“今天先得回去报喜，还要去拜见先生，等明日，不，后日再一起吃酒。”
“也是，哈哈哈哈我阿爹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得趁机多要些银子，去好点的地方吃酒，去陈家园子怎么样？”
“好好好，就去那里，我也要多要银子，月例得翻倍，不，得翻五倍才够！”
等到与同学们约好，大家散去之后，萧山虽然满脸嫌弃，话语中的喜气却怎么都掩饰不住：“真是，不过是中举而已，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哈哈哈哈，我是举人了，阿青，还没有恭喜你，榜首啊，你真是厉害！”
易青脸上也溢满了笑，抱拳回礼道：“多谢多谢，你也很厉害。不，应是齐先生林山长厉害，你瞧见没有，我们书院这次共有七十六人参考，我大致数了一下，刚才兴高采烈的同学，至少得有近四十人。”
全明州府的举人名额，大约在一百人左右，明山书院就占据了一小半。这次秋闱过后，估计明山书院的大门都得被挤破，不知多少学生会想方设法到明山书院来读书。
萧山瞪大了眼，佩服至极地道：“不会吧，那么乱你还能看清人数。阿青你告诉我，明算你是不是考了满分？”
易青的眼力极好，记性也好，几乎过目不忘。她前世也是如此，靠着这点本事，也不怎么上进，混得还算不错，算是躺赢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着自己应该拿到了满分。走，我们回去吧，报喜的人应该去家里了。”
萧山此刻激动的心情总算平息了些，上了马车送易青回家。远远就见到她家院门前，门庭若市，炮竹锣鼓齐鸣，惊笑道：“阿青你快下去，这也太热闹了。我得先压压惊，再做好回家的准备，估计我家门前也这样。”
易青笑着与他告辞，跳下马车走过去，眼尖的人见到她，大笑着道：“新科举人回来了！”
易青笑着抱拳团团见礼，不断道谢，到家门短短的一段路，足足走了两炷香的功夫才到。
沈三娘拿红封谢过一波波报喜的人，又请前来道贺的人吃过果子蜜饯点心等，等把他们打发走，回到屋内坐下，也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易青擦干额头的汗，看向坐在一旁敲着腿的沈三娘，两人四目相对，接着都不由自主笑了。
易青深深颔首施礼：“阿娘，这些年你最辛苦，我能有今天，都得靠阿娘。”
沈三娘声音难得轻快，笑着道：“你这些年读书也很辛苦，都是靠着勤学苦读才有今日。你手上握笔起的茧，我都看在眼里。
不过阿青，接下来会更辛苦。等我收拾安排一下，下个月我们就进京去，明年春闱阿娘盼着你再能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