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春天来了
大周,天福三年,六月
夏日里的晴天,即便再热,一大清早必定是凉快又舒爽的。
‘吱呀’一声门响,一座靠山而建的青砖瓦房的院门打开了,一只小巧的脚迈了出来,那脚上穿的绣花鞋,鞋头的图案甚是有趣,是一男一女两个穿肚兜的胖娃娃,笑得那个乐呵,让瞧见的人,都会忍不住弯了唇角。
蒋玉姝盯着自己的绣鞋看了会儿,眉梢眼角都透着欢喜与温柔,给略显青涩的脸庞添了几分慈爱。
她闭上眼,展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自言自语:“祖父还真没框我,这儿确实不错,有山有水,却又不像江南那般潮湿,要是早知道,该早些催祖父落叶归根。”
对于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蒋玉姝来说,她是既爱江南,又怕江南。
江南潮湿,冬日里的冷那是真的透到骨子里,这点蒋玉姝倒还能忍受,大不了少出门,可夏日里的潮热,那才是蒋玉姝最怕的。
便是躲在屋中围着冰盆,那也只是凉快些,可身上到底是不够干爽,总有些粘腻腻的难受。
可这五峰村位于关中,关中省隔壁就是肃南省,肃南自来多风沙干燥天气,所以即便关中省有山有水的地方不少,到底是要比江南干燥许多。
他们一大家子昨日才回到五峰村,大家还都未缓过劲儿来,如今都还在熟睡中,只有蒋玉姝,每回到个新地方,总会兴奋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天微亮,便赶紧起来,倒正是赏日出的好时候。
就见东边儿的山峰后头先露出半个金黄脑袋,散发出柔和的金光,被那红红的霞光包围着,给原本还有些暗淡的天空添了不少色彩。
没过一会儿,一整颗金黄脑袋都从山峰后头爬了上来,光芒万丈,连霞光的色彩都被掩去不少,天空的蓝色也愈加清晰明亮。
隐约能听到远处村民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再看看各家烟囱,早就炊烟袅袅了,田地里干活儿的人这时候也差不多归家吃早食了。
乡下人本就勤快,为着口吃的,一年四季都是起早贪黑忙活。
夏日里起的更早,趁着凉爽的时候,将田地里的活都干了,到了午后最热的时候,也能安心在家歇歇、凉快凉快,若是实在上午有活来不及干完的,便留到太阳落山了再去,多少也能避着些暑气。
当然,这些个田地里的活都是男人干的,虽说大周朝民风比前朝要开放,可世人终究还是觉着女子当守妇德,少抛头露面更好。
妇人在家不是享福的,承担的都是细碎繁杂的活,什么洗衣做饭看孩子,一家子的衣裳被褥缝缝补补,家里头牲口喂食,一整日转个不停。
比男人起得早,却是没那福气还能睡个晌午觉的。但凡有点儿空闲,那也是奔着田间地头、河边山里,寻些野菜野果野菌子什么的,或是自家吃,或是卖了贴补些家用。
那家中牲口多的,妇人更是要辛苦许多,尤其是养了猪的,一年下来,光猪草就不知道要割多少,所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会走路了差不多就开始学着干活了,捡个柴火割些猪草,倒也能给自家娘减轻些负担。
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女人家能有空闲的时候是真得少,若是遇上农忙时节,那真是连个觉都睡不踏实。
于是一清早河边洗衣裳倒成了女人们最开心的时候,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得闲,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说东道西,洗个衣裳倒也算寻了乐子。
这不,蒋玉姝站在家门口就已经听到离家不远的河边传来热闹的说话声,声音大的时候,都快将棒槌声给遮掩了去。
对于蒋玉姝来说,这五峰村是个新地方,对于她家长辈来说,这里却是故土。不管将来如何,就是为了家人,蒋玉姝觉得自己也得早些融入这里。
一时兴起,她便朝离家不远的河边走去,想听听村里的妇人们谈论些什么,也好从中了解了解村里的情况。
别小看了女人们叽里呱啦的闲话,这东家长李家短的,一个村儿里住着,便是在家说话声儿响一些,说不得就能被人听了去,毕竟不是家家都有青砖高墙,能围个一人高的泥院墙就不错了,多数人家也不过就是篱笆墙围着,拦着家中的鸡鸭罢了。
蒋玉姝走到河边的时候,就见河对岸,几个妇人边低头或捶打或搓洗衣裳,一边闲聊着。
“哎!你们说,这仁叔他们家当初也算是逃出去的吧,我还道那会子兵荒马乱的,就是能活下来,怕也只是日子难熬。”
说完还刻意压低嗓音问其他几位:“你们前日都不在,没瞧见吧,哎哟!那好几辆车的物件,瞧着比十几年前还阔绰,也不知道打哪儿发了财了,啧啧啧!你们是没瞧见,好家伙,那王桃花,我是好几眼都没认出来哦!”
说完还手舞足蹈形容了一下,听那语气全都是酸味儿,“啧啧啧!跟镇上老爷家的太太似的,脸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那叫一个白嫩来着咧!真是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哟,倒是攀上仁叔他们家这柱高香了。”
另一妇人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也忒高看了他们家了,不就三辆车的物件么,我倒是在他们家门口瞟了眼,也就是些被褥家什,还有那王桃花,白是挺白的,哪里是你说的鸡蛋一样嫩了,我瞧着倒像是病得白惨惨得。”
先头说话的妇人不服气,反驳道:“你瞎呀!没瞧见人家那怀里揣着的大肚子,怕是快生了吧,这一路颠簸的,脸要是还能红润润才见了鬼了咧!那脸是有些苍白来着,也没你说的跟鬼似的白惨惨的,我说她脸嫩的鸡蛋似的,那是我昨日里扶了她一把,瞧得真真儿得,就差把眼睛贴到她脸皮子上了。”
又有个一瞧年纪就不大的年轻妇人插嘴进来:“庆嫂子,那王桃花是怎么个来历啊,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在说她呢!”
听了年轻妇人的问话,刚才还兴高采烈又说话还带着些酸味的两个妇人,倒是都愣了愣,没有立时回话。
那被喊做庆嫂子的妇人叹了口气,才语带同情的答话:“你年岁小,便是我,那会儿也没嫁到咱们五峰村来。王桃花比我小一岁,我们都是王家村人,她同仁叔家的长子订了亲事,那会儿啊桃花她娘还在呢!原本说好了等桃花十八了再成亲,没成想遇上三王之乱。”
说完了又深深叹了口气,:“唉!桃花长得好,可遇上乱世,咱们这样的百姓人家,女子长得好,那是要招灾祸的呀!那会儿咱们渭县的县令是个挨千刀的老色痞子,不过仗着他那贱货妹子是给那乱贼长安王暖床的,县令当得那叫一个阔绰,面上倒是装的人五人六的,可那肚肠里的心思比茅坑里那玩意儿还腌臜,祸害了多少人家都不知道。”
想是觉得那县令太可恶,庆嫂子将手中棒槌狠狠捶了一下水面,一时溅起不少水花,几人都没反应过来,都被溅了水,反正夏日里,也不怕着了凉,便都抹了把脸,示意庆嫂子接着说。
庆嫂子也不磨蹭,又继续说起来,:“那色鬼无意间瞧见了桃花,又要装出副君子模样,说要纳她为妾。桃花她爹和她大哥,那就是老混蛋生小混蛋,都是王八蛋子,一听到这消息,那是巴不得赶紧将桃花洗剥干净了送到县令床榻上。呸!爷俩都是畜牲不如的东西。”
年轻妇人有些心急,催促道:“哎呀!我的好嫂子,您要骂,等说完了再骂不迟,倒是快说后头那仁叔家的大嫂子怎么着又能嫁到怎们五峰村来了?难不成色鬼王八羔子发善心了?”
庆嫂子拍了下年轻妇人的手臂,嗔怪道:“还说我呢,你看,那老色痞子是遭人恨吧,听我这么说说,你不也骂上了!哪是什么发善心呐,那也是桃花命好,爹和哥不是个东西,幸好娘和弟弟没有丧良心,她娘同仁叔他们家说了情况,两边儿一合计,将婚期提前了。”
年轻妇人又问:“那丧良心的父子俩能同意?”
另一妇人插了话:“嗐!你不知道,那会子我刚嫁来五峰村,那时的蒋家在咱五峰村那也算是殷实人家了,仁叔的亲堂伯是村正,他自己又是咱渭县顶有名的‘仙鹤楼’大掌柜,那‘仙鹤楼’就是他老丈人开的,老丈人就一闺女,你说那‘仙鹤楼’不就跟他家开的一样么。“
庆嫂子接话:“就是,桃花她爹和她大哥又想拿桃花攀附县令,又想要脸面,也不太敢得罪了蒋家人 ,所以桃花十五岁便嫁来五峰村。哎呦!你是不知道哦,那后头真是作了老孽咯!就我这张惯爱说道的嘴,都说不出口那些个事儿来。“
“唉!还是我说吧。“一个瞧着有些年岁的老妇人开了口。
“良婶子您说,合该就您来说,我怎么就忘了呢,您也是蒋家媳妇儿呀!瞧我这记性。“庆嫂子拍了拍自己额头。
被庆嫂子唤作‘良婶子’的老妇人,是蒋玉姝祖父的堂嫂子,年轻时随父母逃难到渭县,后被蒋玉姝的堂祖父家收留,便嫁给了她堂祖父,是以,蒋玉姝还得喊一声‘堂祖母’。
逃难到渭县时,父母皆亡,蒋玉姝的这位堂祖母是病倒在路边,被蒋玉姝堂祖父捡回家的。大病一场,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姓马,旁的什么都忘了,因捡到她的路旁有沟渠,长了好些水芹菜,蒋玉姝的堂祖父便唤她马芹。
听她们在谈论的是她的大伯娘,蒋玉姝便没发出声响,静静站在这边的河岸上继续凝神听着。
便听马氏续上了那庆嫂子没说完的往事。
“桃花十五便嫁到忠仁家也是没法子,是她娘和忠仁他们家想护着那可怜孩子,没成想她爹和她大哥是真黑了心了,先顺了忠仁家将闺女嫁过来,这么着便不用得罪了亲家。县令那头呢,他们一来扛不住县令的怒火,二则他们还没放弃攀附县令的心思,便打起了歪主意。”
只听这位堂祖母深深叹了口气,连洗衣裳的动作都停了,继续说:“他们倒也知道忠仁一家子心善,没到十八岁是不会让桃花圆房的。一开始倒也没作妖,也算消停了几个月,后来桃花她娘病了,桃花回娘家照顾她娘,父子俩便将桃花她弟给哄骗了出去,又引了县令到家,还事先迷晕了桃花······”
“啧啧啧!可真是天杀的丧良心王八羔子,老天咋不收了他们呢!”
“就是,我家爹娘虽说重男轻女,却也从没想过要卖女儿得好处的,更别说有这起子恶心人的心思,这,这同那窑子里的老鸨有甚区别,呸!”
“唉!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若再遇上这样的爹和兄弟,真是不如死了干净。”
“就是,唉······”
众人唏嘘不已,是同情王桃花,也是在感同身受,都是女子,在这世上本就不易,更何况还遇上这样失了人性的爹和兄长,这王桃花的命啊,也真是苦。
年轻妇人想问又不敢问,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问出了口:“那,那后来,后来桃花嫂子可有······”
蒋玉姝也想知道,毕竟事关自家,且这些往事,家中也没人会特意跟她这个晚辈说,有这么个好机会,自然是希望能听全的。
她目光灼灼盯着对岸几个人,耳朵也竖了起来。
只听马氏欣慰的叹了口气:“唉!放心,老天爷总算是没将两只眼都闭上,桃花她娘是知道的,自己病了,怎么着也瞒不住消息,桃花必定是要回娘家的,便早早嘱咐了小儿子,若是他姐姐回来了,让他多守着他姐。那小儿子是个老实人,哪里斗得过他老子和兄长,不过幸好他总归是记挂老娘和姐姐,被哄骗了出去,离家没多远就又转回家去了。”
说了一长段话许是有些喉咙干,马氏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说:“这么一回去,便正巧听到他老子吩咐大儿子去县里通知那县令,等大儿子走了,他老子便偷偷给桃花喝水的杯里下了药。桃花她弟弟便赶紧告诉姐姐,让她快些回五峰村。桃花倒是躲过一劫了,可她娘身上有病,又被那父子俩气了,听闻当夜人就没了。桃花她弟弟也没落个好,被打的连床都下不来。连丧事还是他们村里人到咱们村报的丧,忠仁他们一家子连夜赶去王家村,帮着料理的丧事。”
那会儿的蒋玉姝祖父,虽说早已继承了岳父的‘仙鹤楼’,在县里也是有些名头的,可到底是遇上乱世,民与官斗,终究是要败的。何况那时占了关中的长安王,治下混乱,蒋玉姝祖父看得长远,觉得此人必败,倒不如先离了这是非地,去外头躲几年。
老爷子便当机立断,将‘仙鹤楼’卖给了县里颇讲义气的地痞老大,又将老宅交托给他堂兄,也是当时的村正。在王桃花她娘停灵三日下葬后的第三日,一家人便悄悄离开了家乡。
听完对岸几人的一番闲话,蒋玉姝也基本有数了,难怪她大伯娘总是郁郁寡欢,平日行事也总是小心翼翼,遇上事儿了,也总是自个儿扛着不说,应当是心中一直自责吧。
毕竟是古代,便是遇上天灾,但凡有口野草能裹腹不饿死,那都是能不离开故乡就不离开故乡,有些固执的老人,即便是饿死,也要死在故土。
就像蒋玉姝的祖父,有勇气暂避外逃,终究老了依然是想着落叶归根的,不远千万里,也要回到故土,盼得不过就是能死在故土。
蒋玉姝判断的没错,蒋忠仁一家悄然离开故土,离乡背井,这件事是王桃花的心病。
王桃花觉得如果没有她,她娘就不会去得那般凄凉,她弟弟也不会差点被自家亲爹打死。如果没有她,她的夫家定是能娶个门当户对好媳妇儿,不用一家子人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因为性格的关系,也因为心病,导致王桃花身体也不太好,她总想着有事不说出来,本意是好的,想着自己扛着,不给人添麻烦,可偏最终还是会给家人增添烦恼。
蒋玉姝回想着从小倒大的种种家事,她大伯娘人是善良的,对公婆极为孝顺,对小叔子和妯娌也极为友爱,对她这个侄女那是疼到心坎上,对丈夫儿子也是极好的。
她大伯娘一直在爱所有的家人,尽自己一切力去对家人好,却从没在意过她自己。
蒋玉姝想着回乡路上发生的事情,再看看自己的肚子,她觉得必须要扭转她大伯娘的心态,再这么放任下去,不光是害了她自己,兴许哪天无意中真的会害了一家子。
尤其是如今回到故乡,对她大伯娘来说,既是故土,也是伤心地,蒋玉姝真怕她迈步过心里的坎儿。
这些倒也急不来,如今重中之重,还是得先快点儿融入到村中才行,尤其是她和她娘,她们俩可是从来没在这儿待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