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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墨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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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雄英依然自我感觉良好,以一种老人教育孩童的姿态微微颔首,笑的高深莫测。

    之后,他也陷入了短暂的词穷。

    他搜集了一下脑中的开场白。

    发现无论是老爷子常说的‘老家挺好的?’,还是老太太常说的‘这丫头真俊!’,亦或许是朱标常挂在嘴边的‘孤很心疼你啊…’

    这哪一句,都不适合作为他和徐达的开场。

    想了想,他决定不想了。

    直接抄刀子就上:

    “这次北伐一场,实在是叹为观止,元人在马上的本事,确实是不容小觑…”

    徐达点了点头,又想了想:

    “值此一役,大明北疆,十年无忧…”

    说着,他按在膝盖上的手又紧了紧,明明盛夏,却显出了几分萧条。

    当年的红鬃烈马,已经离开他很远了。

    朱雄英也有些感叹。

    当年万丈豪情,如今英雄迟暮。

    他相信,像徐达这样的人,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意如此的垂垂老朽。

    想了想,他又温和了些:

    “秤砣很好,比很多人都要好”

    徐达笑着点点头。

    他自己的孙女他了解。

    如果不是那个个儿,他也不敢往宫里硬塞。

    徐家的势力太大了,忌讳也很多,旁人只需要做到五成,就可以成为很优秀的太孙妃,可她却需要做到十成。

    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他笑着说:

    “太孙的词,臣看了”

    “俏丫头是个有福的人…”

    朱雄英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认为他的脸皮,厚的有限,不太允许他写的情词被那么多人都知道。

    那么肉麻的词,这跟当街出了个恭有什么区别!

    他又状似无意的瞥了眼徐允恭,看他脸上毫无异色,甚至隐约露出很舒服的自矜表情,显然也是个知道内情的人。

    缄默了半晌,他才干巴巴的说道:

    “积福之家,自然养福气之女,有善之国,自然长道德太孙…”

    “她是福女,我是太孙,阴阳相济,龙凤呈祥,也挺好…”

    徐达无语至极。

    这主儿的不要脸,已经是跗骨刑枷了…

    你都已经这么害臊了,竟然还不忘了往自己脸上贴金?

    一直沉默的徐允恭却显得有些放松,紧绷的身体也慢慢的松弛。

    他爹大门出不去,二门迈不了的,可他却常年在外面溜达。

    往常看朱雄英,言行有礼有节,举止雍容华贵,还是挺正常的。

    这证明,朱雄英没把他们当外人,好!

    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说两句什么,在这份谈话中,加入自己的参与感,维持并且加深作为老岳父的光辉形象。

    他搓了搓大手,脸上的笑容洋溢着独属于年轻人的功利:

    “总归是臣一家的福气…”

    事实证明,用一句尴尬的话,去缓解另一句话的尴尬,得到的,只能是更加尴尬。

    朱雄英没搭理他,徐达也没搭理他。

    所以他干笑两声,有些委屈的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这时,徐达突然叹了一口气,再次开口,将话题重新扯回到战阵之间。

    他对这事不认生。

    他似有缅怀,又微微带着些打趣:

    “这次扫荡王庭,一战廓清漠北”

    “从秦朝始,我农家皇室,打到捕鱼儿海的,殿下是头一个,怕也是,后无来者了…”

    “总归没有辜负殿下一路的奔波…”

    朱雄英又有些挂不住了。

    拿着一个虚假的功劳,被当今最盛名的战帅,进行史无前例的褒奖。

    这是一种极致的煎熬。

    过了半晌,他干笑两声:

    “大将军就不要笑话我了…”

    “仗都是蓝玉打的,我也只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跑了些劳累罢了…”

    徐允恭发现了新的切入点,所以他鼓起勇气,继续在两位大人物中间,寻找着自己的存在感。

    就像是被风韵犹存的寡妇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一样,他笑着说:

    “也不能那么说…”

    “您以太孙之尊亲冒矢石,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壮举了…”

    朱雄英看了他一眼。

    对于徐允恭,他自觉,还是可以勉强放份。

    所以他摆了摆手,以一副过来人的高大姿态,笑着说道:

    “征战二十年,多少男儿死于他乡,多少男儿埋尸荒野…”

    “可我没办法…”

    “我是大明的太孙,我是,也只能是那把最锋利的刀,否则,何以镇得住手下的人心鬼蜮…”

    说着,他还抬起头,以被挑起情绪的模样,用星辰似的深邃眼光看向远方,随口吟了一句诗:

    “我与北风杀一场,飘来满院明雨香…”

    “我…如之奈何…”

    徐允恭心中腹诽。

    你有个毛的手下人…

    还与北风杀一场…

    除了三两个侍读,四五个太监,六七个嬷嬷,你还能使的动谁?

    真那么尿性,你怎么不把蓝玉撵走,自己挂帅啊?

    你当个偏将也行啊…

    可他心中腹诽,脸上,却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进取感。

    就像是一个提着酒壶出门,又打满酒回来的酒鬼,笑脸如花到口水横流:

    “您高见…”

    徐达瞥了一眼一脸逼样的儿子,觉得他猥琐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意气风发…

    过了半晌,他才对朱雄英说道:

    “听说殿下出征时,从来藏匕于身,枕鞘而眠,这倒是让臣想起一件往事…”

    说着,他也学朱雄英的样子,像是被挑起了情绪,斜看远方。

    之后,他才继续说道:

    “当年,臣与常遇春大将军带兵路过洪泽湖…”

    “依水草而居,那是难得的鱼米之乡…”

    “元人把当地,圈了良田做马场,人杀了埋进土里肥沃田土…”

    “盛夏时节,方圆几十里,当地阴寒刺骨,尸臭漫天,大军尽皆垂泪…”

    说着往事,他微微皱眉,浑浊的眼透露着琥珀般的颜色:

    “当时…臣和常遇春大将军说,要是再这么搞上十几年,我们的孩子,怕是连唐诗宋词都不知道是什么了…”

    “常遇春大将军说,那就杀,替后人们争出来个朗朗乾坤”

    “天谴魔兵杀不平,杀尽不平方太平”

    “那黑厮嗯…常遇春大将军说的,就是当时很出名的不平歌,也叫枕刀歌…”

    朱雄英听得认真,并且频频点头。

    徐达、常遇春有大气魄,敢换日月,那一代的人,也都有理想。

    他们或许有私心,可更多的,还是想为天下人拼出一条生路。

    “大将军和开平王,以微末之身,明以知远,整军经武,武定一方,重整我汉家风”

    “使盛德披于生民,大功昭于后世”

    “此一番功绩,必将绵延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徐达眨了眨眼睛。

    你突然这么正经,这给老夫整的,还挺不适应…

    朱雄英又把手重重的按在膝盖上,眼波流转,一脸的唏嘘:

    “恨不能生于乱世,与天下群雄,角逐争锋,那一定很精彩…”

    徐允恭轻轻的瞥了他一眼。

    你也配?

    ……

    之后,又聊了很久。

    但大多,是朱雄英在说,徐达在听,徐允恭偶尔附和。

    朱雄英说了很多,他在军政和大势上的看法。

    这让老迈的徐达,感觉宽慰,昏暗的脸上也逐渐有了些光泽。

    并且他似乎,在朱雄英的笑声朗朗和滔滔不绝中,看到了当年,和老皇帝一样的意气风发与舍我其谁。

    这亲事搞的不丑,不亏…

    这时,徐俏儿来了。

    她和徐增寿、徐钦一起联袂而来,穿着一身常服红裙,唇红面白,头发上,还沾着刚沐浴后的潮气。

    她脸上的笑,似乎阳光只普照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而徐增寿的左肩和徐钦的右肩,却各自坐了一只笔筒大小的猴儿。

    猴子的灵动和两人的沉稳彼此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男,一女,两猴,这副奇怪的组合是在门口碰上的,然后相伴而行。

    看见三个不同年龄的人在聊天,徐俏儿先是笑嘻嘻的叫了一声爷爷,又用同样迷人的声音叫了一声殿下。

    最后,她离徐允恭远了一些,瑟瑟发抖的叫了声爹。

    朱雄英点了点头,指着徐允恭的方向:

    “坐”

    徐允恭看了看自己的腿和身旁空空如也的石板,又瞪大了眼睛。

    好女婿,是让我站起来呗?

    徐钦是个有眼力见的,关键这里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他把猴儿递给了徐增寿,然后忙不迭的搬了三张椅子,轻轻的放下。

    朱雄英端起水碗喝了一口。

    为了照顾徐达的病情,这是魏国公府的下人趁着清晨采摘的露水,煮沸,晾凉,喝着有一股隐隐的草木清香气,说是能祛火毒。

    放下碗后,他扭头看着两个肩头各自坐着一只猴儿,脸上却又带着拘谨笑容的徐增寿。

    “你这是,什么打扮?”

    徐增寿挠了挠后脑勺。

    在岁月的此消彼长中,他依然保持着对猴儿不算忠贞,但勉强情有独钟的眷恋。

    他脸上笑的含蓄,又难掩吹嘘:

    “臣得了几只墨猴,挺稀罕的,您瞧,就这巴掌大点儿,已经训得了,能研磨…”

    说着,他用手挑了挑猴儿的下巴,‘哧哧’两声,然后接着说道:

    “秤砣说给您送去,央了臣好一阵儿了,要不是您,臣还真心疼哩…”

    说到最后,他又瞥了眼徐俏儿,眼神里尽是得意。

    看!你四叔为了你,可是操碎了心!

    徐俏儿面无表情。

    她并不领徐增寿这种无病呻吟的情。

    什么破猴!

    甭啥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墨都让猴儿研了,那还要我干什么?

    红袖添香,你听说过红猴儿添香的吗!

    朱雄英笑着点点头,看着往常被人戏称为泼猴的畜生,如今却与往日迥异的乖巧。

    甚至被人看的害怕了,还小心的拽着徐增寿垂下的一缕头发,以一副弱小的姿态,面对着他。

    一看就知道,徐增寿怕是没少花心思。

    “这就是墨猴…”

    朱雄英再次点点头,又扭头对徐达说道:

    “传闻,前宋理学大家,朱熹老夫子曾养过一只,置在书房,不足半斤重,闲时听书,忙时捧纸,甚为乖巧…”

    “你是怎么养的?”

    徐增寿笑着前走两步,把猴从肩膀上摘下来想递上去,可看朱雄英没有要接的意思,就自己把它放在手心儿里,轻轻的抹擦着:

    “平日里喂些黄豆,也喂蚂蚱、葡萄和坚果…”

    “您放心,已经训得了,给个一两粒儿的黄豆,能研一天的墨…”

    嗬!

    你小子比老爷子还刻薄…

    朱雄英震惊的一愣,又直接调笑着推辞了:

    “心领了,可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墨,我自己会研,养了它们,我还得想法儿给它找蚂蚱…”

    说着,他摆摆手,让欲言又止的徐增寿停下他猴长猴短的吹捧,用一副我非常看好你的表情说道:

    “你是国公府的出身,身上又兼着勋卫的差事,就更要把心思搁在正道上…”

    “练兵?弓马?读书?治国?”

    “这桩桩件件,你是太孙妃的娘家叔,更不能堕了大将军的英明,好好的干,过几年,朝廷是一定要重用你的…”

    徐俏儿翻了翻眼睛,又撇了撇嘴。

    那股独属于女人身上的放肆劲儿,就好像她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风姿卓绰的少妇。

    怎么就那么喜欢画饼,饼是你爹?都他奶奶的撑死姐们儿了…

    当年你就说给姐们儿做身衣裳,可直到现在,连个布片儿也没个影儿。

    现在,又拿一根萝卜,忽悠四叔这头蠢驴…

    可看着徐增寿明显一副‘太孙心里有我’,‘我跟太孙一家人’,‘大明的柱石鼎臣就是我!’,的便宜模样,她又嫌弃的捏了捏额头。

    紧接着,朱雄英站起身,看着略微有些疲惫的徐达,又弯下腰把着徐达的胳膊,笑着说了几句保重的话。

    然后直起腰准备告辞:

    “大将军先歇着,我和秤砣出去转转…”

    徐俏儿喜滋滋的答应一声,站在了朱雄英的身后,徐允恭也慌忙起身,笑脸挽留:

    “晌午饭已经备下了,您看要不先吃顿饭…”

    “不吃了”朱雄英摆手拒绝:

    “我怕有人跟我要画面儿…”

    徐允恭一呆,然后再次的面红耳赤。

    你没完了?

    弑君是个什么罪过来着…?

    想到罪魁祸首,他又扭头狠狠的瞪了眼徐俏儿,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

    把你爹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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