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裴煜从怀中取出先前插在魏锦发上的簪子递给庄别鹤,摇头叹道:“皇后仍旧昏迷未醒,太医说近日毫无进展,并不知病症何在。”
庄别鹤看了看银针,皱眉道:“按说娘娘不过跌了一跤,如何月余昏迷不醒?看上去也不像是中毒。若是能进宫替娘娘诊脉就好了。”
裴煜听到这里,心里对梁帝也生出几分不满来。
明明有自己推荐来的神医,偏偏梁帝不许人去诊脉。虽然他说不愿别人打扰皇后养病,也不想人过多讨论病情,但如今人仍旧昏迷未醒,如何能不着急。
二人沉默一时,裴煜正要说什么,忽听外面有人扣门,“大人,曹晖求见。”
庄别鹤亲自过去开门,曹晖进来,二人点头致意,曹晖行礼回禀:“咱们的人收到消息,西戎再次进犯边境,此次发兵两万,我军伤亡众多。恐难以支撑。”
裴煜一惊:“何处兴兵?”
曹晖蹙眉回道:“鸣江城。”
“消息什么时候传过来的?”
曹晖掏出书信递过去:“刚收到信。六百里加急,从鸣江到这里,最快也要半个月。”
裴煜接过信匆匆看了一眼,缓缓坐在椅子上,“今日陛下召我去说的也是西戎进犯一事,不过陛下不愿兴兵,或许会派使臣前去议和。”
曹晖握紧了手中剑,有些急切道:“大人,若是鸣江城被攻破,西戎直入大梁,咱们再想把他们击退,就难了。”
裴煜沉默不语。
自皇后进宫以来,裴煜再也没有出过兵,一直任羽林军统领护卫雍城。虽说他胸中热血未退,但皇后重病,魏锦身怀有孕,此时他若主动请旨出兵,梁帝也不会放他去。
两难之境。
“你们先下去,容我想想。”裴煜伸手揉了揉眉心,语气沉沉。
庄别鹤二人行礼退下,曹晖拉住他,道:“娘娘的病情如何?”
庄别鹤摇头一叹:“大人试过,不是中毒。不过,陛下不允我进宫请脉,如今仍旧不知为何昏迷不醒。”
曹晖叹息一声:“你的医术出自药王谷,大人自然信得过,只是陛下不允,咱们也没办法。”
庄别鹤攥紧了拳头:“如今西戎进犯,要是让大人眼睁睁看着,他更忍不住,真真是两难之境。”
二人叹气不止,为今之计,还是得静候圣谕。
曹晖回了家,妻子甄氏迎上来,问道:“娘娘的病情怎么样?”
曹晖摇摇头,“陛下不允易风进宫请脉,大人也没办法。”
易风是庄别鹤的表字,虽说他年纪尚未弱冠,但因已出谷在外游历,故他的师父庄越取了表字给他。
甄氏垂头叹息,面上浮现一丝不忍:“难为大人了,夫人还怀着身孕,怎么能受得住?”
曹晖放下佩剑,嘱咐妻子:“明日一早你去给夫人请安,好生安抚劝慰,不要让她过于挂怀,身子要紧。”
“这个自然。”甄氏答应了,服侍他休息。
曹晖幼年父母早丧,曹家祖上同裴家有几分渊源,父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裴家,曹晖便同裴煜一起长大,读书习武,至今已有十几年。曹晖长大后,自己相中了一个秀才的女儿甄氏,裴家出面帮他娶了妻成了家,已育有一子,比裴清略年长一岁,取名曹孟元,如今也跟着裴清读书练武。
甄氏进门后,温良谦顺,魏锦待人又仁厚,二人相伴多年,感情自是深厚。皇后未进宫前,甄氏已经进门,同季婉都是相伴过几年的,自然情分非常。
裴煜又处理了些公事,夜深回房,魏锦还未睡,正等着他,见了他来,便问道:“你饿不饿?”
裴煜摇摇头,有些疲累的歪在大炕上,魏锦走去抱着他的肩膀替他轻轻揉着太阳穴,柔声道:“阿音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她还没有看到衡阳出嫁,不会有事的。”
只这一句话,裴煜眼圈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
“阿锦,我好怕。”裴煜声音哽咽,微微有些颤抖。
魏锦心里也难受,又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不敢痛哭。她温柔的将裴煜抱在怀里,轻轻的顺着他的脊背。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除了阿清出生那日,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掉眼泪。整个国公府很大,却只有他们三个人。或许是缺少亲人陪伴,让裴煜深知亲情的可贵,自有了阿清以后,都是裴煜亲自教养他,不管多晚,每日都会抽空陪他念书练武。
父母已不在,若是连唯一的妹妹也先他而去,可想而知,裴煜会有多痛。
时已三更,忽听远远传来钟声。裴煜二人从梦中惊醒,还未回神,又听急促的叩门声,外间值夜的丫头已经去开了门,裴煜已经翻身下床,就见曹晖眼眶通红强忍泪意跪地泣道:“大人……娘娘薨了!”
裴煜脑中一懵,心口一痛,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魏锦见了急忙去搀扶他。裴煜略略回神,伸手擦去血迹,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扶着魏锦的手道:“无妨,我即刻进宫。”
正说着,裴清已经赶过来,见了父母,眼泪夺眶而出。裴煜见了他,一把揽过来,眼泪缓缓掉下来:“阿清,你姑母去了,你随我进宫见见她。”
裴清哭着点头,曹晖亲自驾车,送父子二人进宫。
魏锦呆呆的望着二人远去,甄氏已经赶来,扶着她劝慰道:“夫人万万保重身子,孩子要紧。”
魏锦这才回神,眼泪夺眶而出,哭道:“阿音还不到三十岁,苍天无眼,为何就把她带走了?”
甄氏也跟着流泪,又怕自己痛哭惹得魏锦更伤心,只好一边劝慰着一边同丫环扶着她往房内去。
裴煜二人赶到宫门时,宫门未开。却有守门的将领上前行礼,道:“国公爷,皇上命末将值守在此等待国公爷,这边请。”
虽说深夜打开宫门是大忌,此时又未到寅时,即便皇后薨逝,裴煜想要进宫,也必须经过层层手续才行。
不过,若有皇帝首肯,那就是另一种情况。
二人赶到坤宁宫,皇帝周裕已经在了。皇后裴音尚未装裹,衡阳正在床前守着,见了裴煜到来,摇摇欲坠的扑进他怀里,痛哭道:“舅舅,母后走了,衡阳没有娘亲了!”
一句话如同雷击般猛烈撞击着裴煜的心,让他心口一痛,又呕出一口血来。梁帝也变了脸色,急令孙得喜传太医,裴煜此时尚有一分清醒,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了梁帝一眼,慢慢道:“皇上,臣无事。可否让臣近前看一眼娘娘遗容?”
就算他不说,上前去看一眼皇后,梁帝也不会说什么,但他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就让梁帝心里一沉,生出一丝沉甸甸的寒意来。
不过他没说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就见裴煜一手拉着裴清一手拉着衡阳,一步步挪过去,腿脚一软,就跪在了床前。
阿音走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妹妹不在了。
皇后还穿着家常便衣,容貌同月前相见时一样,但人已经瘦得脱了形,素日饱满的脸颊已经干瘪下去,面色青白暗淡,唇色微微发青,叠放在腹前的双手也干瘪瘦弱,似乎轻轻一拉皮肉便会脱落下来。
此时此刻,裴煜才意识到,衡阳没有娘亲了,而他没有妹妹了。
他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脸,但他的手才刚伸出去,又顿住,缓缓攥紧了拳头,克制着收回身侧。
身旁的裴清和衡阳都在哭,压抑的哭声传到他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让他的头一阵阵痛起来,胸腔里的心也渐渐的跳不动了,寒冷一下子攥住了他,似乎又回到当时父母相继离世的时候。
命运的齿轮转个不停,失去是常态,得到却变得奢侈起来。
梁帝看着跪在床榻前的男人,素日挺拔的身姿一瞬间佝偻起来。他似乎出门甚急,身上连件大麾都没披,往下看,脚上竟然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光裸着露在外面,还能看见几道露着血迹的划痕。
这一刻,裴煜所展现出来的真性情,痛和哀伤,都明明白白的坦露在皇帝面前。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压着一块巨石,既冷且硬,咯的他胸口生疼。他调转视线,目光看向床榻上的皇后,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裴音是最适合做皇后的,或者说在这深宫之中,一日日的消磨,岁月让她的性子变得沉稳内敛,让她变得适合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对后宫嫔妃,她并不嫉妒打压;对他这个皇帝,关怀备至,温顺有礼,从不妄议朝政;对太后孝顺体贴,恭敬有加。他还记得大婚之时,她也同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一样,同他相处时羞赧温顺,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仰慕依赖。虽说他们是表兄妹,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但做妹妹和做妻子自然是不同的感受。他们的确是度过了几年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