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裴煜点点头,低声道了个谢,孙得喜亲自掀帘子请了他入内。
殿内焚着龙涎香,窗户大开着,虽有寒风吹进来,因烧着地龙,却也不冷,案上一瓶红梅,散发着淡淡的梅香,裴煜走近了,才嗅到一股浓重的凤凰单纵的味道。而立之年的年轻帝王正在看折子,他站在御案前,身姿笔挺,修短合度,面容英俊温和,只是一双眼睛静默沉寂,若你盯着他看时,便会觉得那双眼深邃透彻,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
喝这么浓的茶,看来皇帝陛下的心事也很重。
裴煜正要跪下行礼,梁帝周裕已经摆了摆手:“免礼。”
裴煜听了,虽没有跪,还是躬身行了常礼,微低了头垂着眼皮道:“不知皇上召臣来所为何事?”
周裕闻言,抬起眼皮盯着他看了一眼,一双浸着寒潭墨影的眼睛闪过一丝微光,嘴角微微勾起,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只是这浅笑含着一丝冷意,让他原本英俊温和的面庞生出几分冷硬。
“啪”的一声,周裕将折子扔在案上,几步踱到裴煜跟前,盯着他的脸细细看了片刻。
裴煜纹丝不动,也不抬眼与他对视,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态,似乎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当朝天子,而是一颗树一般。
“朕不让你的人来给皇后请脉,你就甩脸子给朕瞧,仗着朕宠信你,如今越发放肆,真是蹬鼻子上脸。”周裕语气不重,但话不可谓不重。
“臣不敢。”裴煜说着就撩袍子跪下去,头微微低着,眼皮子半阖着,脸上的神情一如刚进来时。
周裕没有让他起来,自己来回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低声道:“朕不让他来,只是因为不想更多的外人惊扰了她。”
裴煜没有说话,仍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他心里明白,无外乎一股意气顶在前面,不想外人对太医院说三道四,也不想更多的人对皇后的病议论纷纷。
说到底,裴煜心里是有气的。
躺在那里昏迷不醒日渐消瘦的人是他的亲妹妹,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常,就因为皇帝的一句话,断了他一丝的希望,他不怨不气是不可能的。
“起来吧。”周裕叹口气,走到书案前坐下,将方才扔下的折子重又拿起来,递给裴煜道:“你看看。”
裴煜起身接过,方才看了一眼就从心底生出一丝犹疑。
“西戎进犯?”他不解的又看了一遍,抬头望向帝王。
周裕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痛的叹了口气:“还只是小范围的骚扰边境,都被镇压下去了。不过,既然折子都递到朕的面前来了,必不会只是简单的骚扰百姓。看来,这些年朕待他们太过宽容,养的他们胃口大了不少。”
裴煜听他这么说,眉心微皱,抬眼看了他一眼,重又垂下的眼皮遮住一闪而逝的微光。
他没有开口。
想必周裕也等着他开口,自己默不作声的来回走了一圈,又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脸琢磨了片刻,稍稍缓和了语气问他:“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裴煜半阖着眼皮,拱手行礼道:“国政大事,臣不敢妄言。”
“哼!”梁帝冷笑一声,“还有你靖国公不敢的?上次因淮州赈灾之事,差点跳到朕的御案上跟朕拍桌子,如今又说这种话,你不觉得臊得慌吗?”
裴煜微微抬头看了梁帝一眼,沉吟片刻,道:“臣拍桌子是陛下允臣拍,若陛下不允臣开口,臣不敢多说。”
梁帝瞪他一眼,“朕何时不允你开口?”
裴煜轻轻笑了笑,道:“若臣说的话不顺陛下的耳朵,自然陛下不会允臣再说。”
梁帝被他说的一噎,顿了顿道:“如果你说的是派兵攻打西戎的事,还是不要说了。如今皇后病重,不宜大兴杀戮。”
裴煜道了个“是”,便不再开口。
梁帝默了默,又想起一事问他:“朕听老三说,前段时间你曾指点过他骑射功夫?”
裴煜心里一顿,脸色便沉了几分,抬眼望着梁帝,一字一句的回禀:“前几日犬子在围场跑马,正好遇见三殿下跟着骑射师傅过去,二人切磋了几招,臣随口指点了犬子几句话,并不敢在三殿下面前班门弄斧。”
梁帝知道他这个人一板一眼的,你若是说他公然站队老三,明日一早就能在御案上见到他的辞官书。
周家的事,他裴煜是能不掺和绝不掺和。
虽说有二人一同长大的情分在,他靖国公裴煜又是当朝国舅,但这一点也是多年来裴煜一直备受宠信的缘故。
皇后膝下只有一女,虽然在衡阳之前还有个长子,但不足三岁就夭折了,生了衡阳之后皇后也曾怀过一胎,都五个月了,还是没保住,流掉了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自此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多年来再也没能有孕。
后宫之中如今只有三个皇子,年龄最大的就是三皇子周牧,如今已经十岁,是淑妃所出。因淑妃是皇后之前的贴身女官承宠晋位的,三皇子自幼也算是在中宫长大,所以三皇子同衡阳感情深厚,与裴清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
四皇子周放是沈昭容所出,年七岁,也同周牧一起进学;六皇子周敏是李婕妤所出,年仅四岁,刚刚启蒙。
虽说沈昭容和李婕妤二人皆诞下了皇子,但入宫多年,二人的位分并未晋升多少。只有淑妃,承宠以来,位分连年晋升。若说她位尊受宠,偏偏皇帝一年里也召不了她几次,她又是个贤顺本分的性子,平日除了照顾三皇子日常起居,到中宫请安,其余一步不多走,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若不是有个三皇子,恐怕宫中的人都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如今皇后病重,除了衡阳公主日日亲自侍奉,淑妃也每日到中宫侍疾。每日吃斋念佛为皇后祈福,亲自为皇后翻身擦洗,一如从前在皇后身边服侍的样子。
裴煜在御书房又留了半个时辰,周裕同他商议了近日的几件国事,放他回去:“你平日难得去慈宁宫请安,今日既然来了,就多陪陪母后,她也很挂念你。”
裴煜答应了,行礼告退。
魏锦和裴清还在慈宁宫等他,见他来了,太后笑道:“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
裴煜笑道:“娘娘又说我什么?莫要把我幼时的玩笑告诉阿锦知道,还有阿清在这里,娘娘好歹给侄儿留点体面。”
太后哈哈笑起来,指着裴煜同魏锦道:“你瞧瞧,哀家说的没错吧,难为他如今做着官,眼见着就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却还是跑到哀家跟前要体面。你当初求着哀家替你赐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煜看了魏锦一眼,清润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温情,笑道:“到底是娘娘顾念侄儿,好歹把阿锦给我留住了,不然侄儿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了。”
魏锦心里一暖,又有些羞意,面上浮现一丝红晕,微微低头抿嘴一笑。
正说着,就见太后身边的王喜走来笑道:“太后,三殿下和镇北侯世子来请安。”
太后听了,忙笑道:“快让他们进来。”
说着,外面走进来两个年龄相仿清隽秀致的少年郎。前面一个,年约十一二岁,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衣蟒袍,腰间坠着一块青玉,人如竹,行如松,面容清和,一双明亮多情的瑞凤眼含着几分笑意,鼻梁高而挺,薄唇微抿,虽看上去还有几分稚嫩,但隐隐可见成年后的风姿,这就是当朝三皇子周牧。
随行在后的少年郎与他年纪相仿,却是镇北侯世子顾昀。他身着竹青色圆领长袍,腰间只坠着一枚刺锦荷包,绣着吉祥云纹,身姿挺立,端如玉石,一双沉静内敛的丹凤眼,挺鼻如峰,面容棱角分明,略带三分笑意,跟在周牧后面,展礼跪拜。
见了二人进来,裴清已经从母亲身边的脚踏上站起来,立在一旁。太后唤二人起身,周牧和顾昀又对裴煜夫妻二人行礼问好,同裴清见过礼,几步走到太后跟前。太后拉过周牧的手问长问短,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瞧着又长高了一些,依哀家看,过不了几年,这个头就赶上你父皇了。”
周牧由着太后摩挲,还凑过去坐在她腿边的脚凳上,仰头笑道:“皇祖母同衡阳阿姐说的一样,还说用不了几个月,我就会先超过她的个头呢。不过,我还是比不过阿昀的个子,他比我高一寸多呢。”
太后笑眯眯的望着顾昀道:“阿昀到哀家跟前来。”
顾昀笑着走过去,又向太后行礼,太后忙拉住他:“这孩子,就是多礼,也没见你阿娘把你教成这样刻板规矩的样子做什么?”
魏锦在旁笑道:“静书自小就温顺守礼,时常我们姐妹在一起说笑,明明她年纪最小,偏偏最守规矩。皇后还曾说,她这个长姐还是不要做了,让给静书好了。”
太后听了也笑起来,又看了看二人,笑道:“静书她阿娘从前就是极重规矩的。哀家刚入宫时,端惠大长公主还未出嫁,虽说先皇已经把她赐婚给清河崔氏,但崔家郎君一年里入宫十多次,偏偏二人从未见过面。就算太皇太后宣了她来,一听崔郎君来了,她起身就走,哀家留也留不住她。”
说着前尘往事,太后不免生出几分感慨,叹道:“说起来,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端惠大长公主已经驾鹤西去,想要再见一面,已经不可能了。”
说着叹息不已。魏锦在旁笑道:“娘娘不必伤怀,如今静书就在镇北侯府,您想见她,召她来就是了。”
太后又点点头,叹道:“静书自从有了阿昀以后,身子也不好。这几年,入宫的次数哀家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平日哀家和皇后召她来,十次有四五次是病着不能来,如今你都快生第二个了,她还没有动静呢,也不知是不是当年她生产时正逢端惠大长公主过世,伤心过了,坏了身子,这几年越发显得病弱了。”
魏锦想着如今的情形,也不免感慨几分。裴煜见了,冲儿子使个眼色,裴清了然,上前几步凑到太后跟前笑道:“娘娘,方才我同衡阳阿姐过来时,见了御花园东北角的十月梅开的甚好,阿清想去折几支插瓶,不知可否?”
太后听了,拉了裴清的手笑道:“你这猴儿,每次来都想哀家的东西。那株十月梅还是当年哀家怀着皇帝时亲手种下的,如今都快被你们几个折光了。”
裴清笑了,道:“还请娘娘开恩,容阿清把三殿下和顾世子借走一会儿,这梅花折光了,若是陛下怪罪,再罚阿清背书的话,好歹还有个同阿清作伴的。”
太后呵呵笑起来,点了点他的眉心,道:“泼猴儿,都算计到哀家身上了。去吧,皇帝怪罪,有哀家呢。”
又把顾昀拉过来吩咐他:“你两个弟弟年纪小,你要多看顾他们,别容得他们爬树爬山的,摔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顾昀答应了,三人又行礼告退,一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