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交织成一片艳景...)
二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皇帝的子女。他们二人牵涉的案子, 关乎到皇帝的脸面,内阁官员当然不敢擅作主张。
李振忽然提起二皇子和五公主,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李振作为工部的高官, 也清楚工部的烂账是查不完的。他没有孟道年的资历深,也没有孟道年的官阶大。孟道年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李振不能任由孟道年一言独大,就把二皇子和五公主这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
李振的声调是十分温和的, 掺杂着一点喟叹,显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慈心。但他心里却在想,去年秋天的那场瘟疫,没能要了孟道年的命,真是可惜!
孟道年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年事已高,依旧耳聪目明、文思敏捷,任职户部尚书长达三十多年,从未贪过一分钱。他刻板、严肃、品行端正, 连自己的子女都不包庇, 皇帝见到他就头疼,却也明白他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忠君爱民的纯臣。他没有徐阁老的圆滑变通,也没有谢内相的八面玲珑, 凡是被他盯上的人, 都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事。
现在,孟道年的矛头直指工部。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早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换言之,东无几乎掌控了整个工部。去年工部亏缺的银两, 全都落入了东无的口袋里,就算孟道年要查账, 如今皇帝一病不起,孟道年能从哪里查?他从不结党营私, 谁会做他的靠山?
工部的官员心里各有一番计较,徐阁老竟然开口道:“秦州、虞州传过来的这些流言,大家随意地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宜拿到宫里议论。秦州叛军只有两万人,却宣称自己是二十万大军,占着秦州北境的几个大村庄,自立为王,整日里吵吵闹闹,并不懂得兵法战术,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和兵部、户部一同商议过秦州的战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今日暂不详说,待到前线的战报传回京城,大家再议不迟。”
徐阁老这一段话,完全摘清了二皇子。
谢永玄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徐阁老的深意。徐阁老想和兵部一同操纵秦州的兵权,必须把事态说得简单些。工部攀扯二皇子,就是在攀扯秦州的战事,徐阁老自然不会答应。
谢永玄置身事外,旁观工部、户部与内阁的争端,始终不发一语。
内阁的纠纷,象征着各派党争。以谢永玄为首的一群朝臣被称作“谢党”,最擅长明哲保身,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党绝不会趟浑水。
徐阁老环视众人的神色,目光落在谢永玄的脸上。谢永玄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端的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徐阁老默然一笑,又问:“五公主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具体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谁能讲个明白?”
虽然这句话是个问句,但徐阁老看向了工部侍郎李振,就是要李振来回答。
李振一鼓作气道:“去年,京城的疫灾、水灾害苦了百姓,朝廷的赈济一批一批地发派下去,可还是有一些百姓心里焦急、手里缺钱。陈国公的幼子卢彻、五公主的驸马卢腾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他们在京城做起了高利贷,利上起利、息上增息,不到半年就害得三十多户平民倾家荡产,甚至有两户人家的男丁被打死,女眷被卢彻强行掳走。上个月的月底,四十多个平民无家可归、遍体鳞伤,聚集在顺天府的门口击鼓鸣冤。府尹大人亲自询问了一遍,才知道了其中隐情。府尹大人心善,没有收押那些平民,只把他们安置在我们工部新建的养济院里。哎,这案子牵扯到了皇亲国戚,难办啊,阁老。”
徐阁老追问道:“府尹有没有查到证据?”
李振也不明说,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五公主和五驸马一起变卖田产、地皮、宅邸,置换出来一大笔银子,五驸马还把他祖传的玉佩交给了卢彻。五驸马和卢彻私下签订了一份契约,指印、签名一应俱全。”
徐阁老微微颔首。他道:“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上个月,陈国公家里办了一场赏梅宴,五公主行走于湖边,不慎落水。如今五公主凤体欠安,仍在府中休养。我会把五公主的这件案子,禀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候她二位定夺。”
徐阁老讲话的时候,户部尚书孟道年并未细听。孟道年翻查着账簿,头也不抬,就说:“既然您二位讲完了皇族的事,我请求诸位转回正题上来,去年工部、兵部、吏部的账目全都超支了,其中工部的超支最严重,和年初的预算大相径庭,一共多报了两百七十五万三千银元。你们看看这本账册,连续三个月,工部每月亏空八十万银元以上!你工部一个月就亏完了幽州一年的税银!”
工部尚书的面色一沉,正要争辩,就被徐阁老制止了。
徐阁老说:“孟道年,我明白你的难处,去年的税银相较于往年减少了两百多万两,凉州、沧州、秦州、康州和东南四省都需要军饷,你们户部还要确保今年全国的春耕夏种,你不容易,工部也不容易,大家去年是一同熬过来的。你对工部的账簿有疑问,我再宽限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尽管去查……”
工部尚书邹宗敏插话道:“阁老,工部的账簿,我邹宗敏问心无愧,银子全都花在了正途上,您帮着孟道年指责我们工部,今年的事务还怎么做?!每月八十万银元的亏空,原是因为全国各地的灾情重大,工部必须耗银赈灾!如果按照孟道年的规矩,严查一切参与赈灾的官员,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打了我们的脸!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人人都畏惧下一轮赈灾抗险,官场上还能剩下几个愿意为百姓办实事、办好事的官员?!花钱买粮,花钱建屋,还不如不买,不如不建,把你们户部的库存全省下来!”
孟道年与邹宗敏对视,邹宗敏声调更高:“孟大人,您户部容不下我,我却想问一句,轻视民情、欺诬善类的罪责,谁能担当得起?!”
孟道年不怒反笑:“你的那些言语,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要么把真正的账簿交给我,要么和我一同面圣,莫要推三阻四、谈天说地。”
徐阁老道:“陛下龙体不适,孟道年,我们不说去年的开支,先把今年的各部预算写清楚,内阁审议过后,我和你户部一同签字。”
孟道年应了一声好。
户部与工部的争端暂时告一段落。到了这天傍晚,众人议事完毕,纷纷离去,徐阁老却把孟道年带到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嘱咐他详细审查工部的亏空事宜。
徐阁老自己不愿意出面,还要借用户部去制衡工部,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孟道年混迹官场五十年,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待他走出文渊阁,暮色已深,他的老仆牵着一辆马车,候在御道旁边。他慢慢地上车,老仆递给他一封信,他立即放下车帘,拆开信封,竟然瞧见了谢永玄的字迹。
孟道年读完谢永玄的亲笔信,立即点起一盏烛灯,把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孟道年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他和谢永玄做了五十年的同僚,从未见过谢永玄参与夺嫡之争。而今,在那封信里,谢永玄指明了工部与大皇子的牵扯,倒是方便了孟道年追查工部的开支,但谢永玄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谢党、徐党、大皇子党、六皇子党各有哪些谋算?皇帝的病情不见起色,皇帝支持的新政也要搁置,储君之位依然空置,北方各省战乱频发,南方各省的赋税一年重过一年,朝野上下遍布贪官污吏,这大梁的江山……还能守得住吗?
孟道年自诩忠臣,但他所效忠的,并不是皇帝本人。他自幼熟读万千诗书,最令他感慨的只有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二月开春,天气暖和了许多,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杂草,冬日凋零的树木也生出了枝叶,桃树李树含苞欲放,青绿的嫩枝遮掩着淡粉的花蕊,交织成一片艳景。
华瑶随手折下一支桃枝,飞到一座山峰上,远眺半晌,仍未见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华瑶等了秦三一个多月,秦三还没来攻□□豹寨,起初华瑶不明白,最近她想通了——山海县多年来没有驻军,而秦三的军队足有数千人,要靠水运才能补充军需。此外,秦三是个谨慎的人,她深知攻城不易,断不会贸然行事,要把粮草、辎重全部备齐,把水运、陆运清理完毕,才会前来清剿黑豹寨。
“既然如此,”华瑶小声道,“我想去偷袭她了。”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远远望见谢云潇还在校场上练兵。不出华瑶所料,谢云潇又把凉州军营的那一套规矩搬到了黑豹寨里,成百上千的武夫被他教训得服服帖帖,尤其是他亲自甄选的一批虞州骑兵,如今被他练成了虞州精兵,个个身手矫健、性情坚毅,仿佛有了凉州士兵的风发意气。
谢云潇练兵之迅速、整军之严密,都让华瑶大开眼界。中午他们二人一同用膳的时候,华瑶免不了调侃他一句:“虎父无犬子,你果然得了你们将军府的真传,练兵练得很好。”
谢云潇却说:“倒也不算很好,我打断了二十多个人的手脚,劳烦汤大夫照顾他们。”
“为什么打他们呢,”华瑶放下筷子,“他们又叫你好哥哥吗?”
谢云潇没有细说,华瑶搭住他的手背,玩闹般地轻轻叫了一声:“哥哥,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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