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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鸾舞(“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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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的唇角微翘, 皮笑肉不笑:“此话当真?”

    冯才人的心里极为得意,语调也升高了:“自然是比真金还真的。”

    皇后端坐着,收敛了一切笑意, 脸上似有凛凛的严霜,隐含一股威势:“宫里的流言蜚语大多是空穴来风。你身为后宫嫔妃, 怎能自降身份,乱传五公主的谣言, 当着本宫的面搬弄是非?!”

    冯才人立即伏拜在地。她低眉垂首,眼皮稍稍向上翻,依稀望见皇后彩锦丝缎的裙摆,以及裙下那一双缀着宝珠的金缕绣鞋。她一边羡慕皇后所享的荣华富贵,一边竭力向皇后投诚:“娘娘,您给臣妾一万个胆子,臣妾也不敢空口说白话。您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女子,臣妾怎么敢在您的眼前造谣生事?”

    冯才人仰起脸, 泪痕满面:“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 常在家里哭穷。五驸马实在没办法了,就去央求他的父母。他父母也不敢怠慢公主,立马变卖家产, 补贴公主的开销。驸马一家手头也紧, 卖的都是城郊的田产,现卖现兑,买方恰好是臣妾的兄长。后来兄长一打听, 才知道五公主缺钱缺得厉害……”

    堂堂一国公主,竟然受着婆家的供养, 过着穷酸破落的日子,还不如权贵世家的小姐, 实在丢尽了大梁朝的颜面。这要是传了出去,不止五公主面上无光,皇后也会被太后问责,言官也难免发作一番,闹到皇帝跟前,徒增烦扰。

    现如今,皇后的位置坐得不稳。她仿佛走在一条陡峭的山道上,必须留意脚下的每一步。五公主就像飘到她眼皮底下的一粒灰,她轻轻地吹一口气,五公主便岌岌可危了。

    寒冬腊月,梅花盛开,陈国公依照往年的惯例,准备在府中筹办一场“雪梅宴”,广邀亲朋好友一同观雪赏梅、烹茶品茗,权当是附庸风雅、消遣情怀。

    五公主的丈夫卢腾是陈国公的亲侄子。陈国公便也给五公主发去了请柬,盼着五公主能来他府上与亲友一同小聚。

    到了宴会那日,天色略显阴沉,渐渐有鹅毛般的大雪降下,国公府门口的朱红洒金垂花门也被染得发白。陈国公等了一个多时辰,亲友才陆续来齐。众人都走进了梅园的暖阁,捧着香茗,倚着软枕,透过一扇长约三丈、高约两丈的琉璃窗,观赏雪落梅林的一片盛景。

    五公主若缘静静地坐在暖阁的拐角。今日她打扮得好似一朵俏丽海棠,衣裳料子是御用的秋香色金花缎,头上发饰是金嵌珍珠的一双凤钗,显露通身的富贵气派。

    她的丈夫卢腾夸赞道:“阿缘,你好娇艳,好动人。”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这一眨眼,咱们都成亲半年了,往后还有有大半辈子的日子要在一块儿过。你虽是公主,但我时常觉得,你比千金小姐还要温柔体贴。你坚忍耐劳,性子没有分毫的娇纵,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若缘含着笑,却不答话。

    “怎么了这是?”卢腾分外关切道,“阿缘,自从你来了陈国公府,未讲过一句话……”

    若缘只问:“你的堂弟卢彻,为何出来见客了?”

    卢彻是陈国公的幼子。四年前,他在京城河道上寻花问柳,先后冒犯了华瑶和方谨,被方谨的侍卫打成重伤,在家休养了两年多。据说陈国公暗恨他得罪了方谨,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腿,再也不许他外出鬼混。但看他如今的模样,确实比前些年瘦了不少,精神却健旺得很,双目炯炯有神,时不时地扫一眼若缘,颇有垂涎之意。

    若缘面露愠色,一字一顿地骂道:“恶心。”

    卢腾与若缘相识一年,头一次见她这幅神情。他深为诧异,拍了拍她的手背:“阿缘,你莫气。我这就去劝劝堂弟……”

    “夫君别去了,”若缘却说,“他秉性是坏的,你教不好他。”

    卢腾尴尬一笑:“他是我堂弟,我得拉扯他一把。没事的,阿缘,你莫担心,我和他只讲两句话,去去就回。他和伯母待在一块儿呢,我也能和伯母叙叙旧。伯母的心最软,又是一品国公夫人,在皇后、太后跟前都能说上话。将来咱们有什么事,还可以找她帮个忙。”

    若缘不言不语。她低下头,默默地饮茶。卢腾松开她的手,径直走向了卢彻。

    卢彻堆起满脸的笑容,拱手作礼:“兄长!”

    卢腾微微颔首,正要开口教训他,他忽然说:“兄长,我在屋里养病,养了好几年,爹才让我出来露脸。咱俩都有多久没见了?你婚宴那天,我旧伤复发,没法儿登门道喜,弟弟斗胆,祈求兄长原谅。”

    “你伤得不轻,我自是理解,”卢腾板起一张脸,“我要同你讲的,却是另一件事……”

    卢彻凑到近前,神态更为亲密:“咱们卢家的人丁极是单薄,家中上下,只有兄长你和我年岁相仿。咱俩小时候,可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兄长,我这儿有个忙,唯你一人能帮我。”他怯怯地说:“你不帮我,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卢腾与卢彻之间,确有几分兄弟情义。

    恰如卢彻一般,卢腾文不成武不就,自幼备受父母的责骂。不过卢彻喜好酒色,而卢腾常做木工、想做木匠。他们二人的意趣虽不相同,彼此却是相互关照的。

    卢腾微一抬眼,正好与若缘四目相对。他收敛心神,叮嘱卢彻:“管好你的眼睛,别老盯着你嫂子。”

    “兄长息怒,”卢彻连连赔罪,“我没见过嫂子,就想多瞧她两眼。兄长一说,我再不敢多看了。我要是再多看一次,你就当众扇我耳光呗。”

    卢腾叹了口气,道:“兄长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跟你动粗。你好歹是我弟弟,咱家上下几百口人,谁不盼着你学好?”

    卢彻道:“兄长教训的是。”话音未落,卢腾转身便走,并未过问卢彻的难处。

    纷飞的大雪渐渐转小了,窗外一排排的梅树沾着雪色,红花与绿萼同香,白雪与淡蕊交映,很是清雅素净。陈国公与几位官员聚在一处,完完全全地沉浸于作诗吟词。翰林院的才子新秀朴月梭出口成章,引得众人交口称颂,陈国公连说三个“好”字,当即命人把朴月梭的诗作誊抄到纸上,装裱成轴。

    这一厢的卢彻见了,心里更是郁闷。他静立片刻,转去了走廊上,等到卢腾去另一个房间解手,他快步跟上卢腾,又求了一回:“兄长!救救我的命吧!”

    他们二人一同进了一间净室,卢腾才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兄长借我五百两银子吧,”卢彻搓着手,恳切道,“兄长,自打我得罪了三公主和四公主,爹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动辄打骂!我在国公府多待一天就是活受罪!”

    他说:“我看中了一套大宅子,只差八百银元,便能凑齐了。兄长,你姑且借我八百银元,待我把一处田产卖了,周转开了,我立即把钱还你。”

    卢腾正在犹豫,卢彻指天发誓:“你借我八百,我还你八千!咱们去票号,立个字据,白字黑纸,抵赖不得!不出一个月,我就把钱还你,如何?多给的七千五百银元,就当是我错过你婚宴的礼金!”

    “我也没钱,”卢腾含混不清道,“钱都在你嫂子手里。”

    卢彻脸色发红:“卢腾!卢大公子!您不借钱,就直说您不想借!八百你拿不出来?八百银元的体己钱也没有?!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哪儿顾得上兄弟死活!合着都是我活该!我惹了公主,活该被打死!活该做不了人!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窝:“你晓不晓得,京城那帮公子哥儿怎么骂我?他们骂我是断腿儿的癞□□,想吃天鹅肉!不配给顾川柏、谢云潇提鞋!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灾祸?!四公主华瑶血口喷人,我没挨着她一根手指,她非说我要弄她!我弄个屁!!我弄个屁!!三公主更是个疯婆子,比华瑶更疯!不分青红皂白就虐打我!打断了我一双腿,我有多痛!有多痛!!痛得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儿,早都不想活了!!!!”

    说到此处,卢彻已是声泪俱下。

    卢腾发了一回怔,竟像不曾认识卢彻一般,缓声问道:“既是误会一场,你为什么不跟公主解释清楚?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

    卢彻含泪道:“公主是高贵的皇族。公主说咱有罪,咱就有罪。公主要咱认罪,咱就得跪下来磕头认罪,但凡有一丁点忤逆,好一顿乱棍伺候!兄长,你也晓得,我读书读不好,习武习不好,又爱吃花酒、逛花市,名声比不过华瑶和方谨,她二人就算活活将我打死,我落到阎王庙里,我都不敢找人评理!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就是没有投生到皇家!没法儿跟公主论理!”

    卢彻这一番哭诉,隐隐说动了卢腾。

    前段日子,若缘囊中羞涩,私下联络过三公主,可惜三公主并未理睬她。三公主作为长姐,对妹妹不够仗义,而卢腾倒是可以帮一次卢彻。

    卢腾把他的一枚玉佩交给了卢彻:“拿去当铺抵押,至少值一千银元。”

    卢彻大喜过望。他回了书房,立下两张字据,要在一个月内还卢腾一万银元。卢腾推脱不要,卢彻忙说:“兄长,我欠你礼金没给呢。你娶了公主,礼金不多给点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卢腾方才收下了字据。

    暮色四合,天也越来越冷了。趁着此时降雪已停,陈国公府上不少客人都准备打道回府,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暖阁,行到一汪湖泊的附近,湖面暂未凝结,漂浮着细碎的冰晶,掩映着斜红淡蕊的梅林,馥馥香香,恰似画中仙境。

    若缘心道,这一座陈国公府,远比她的五公主府更有富贵气象。

    她跟随众人脚步,绕过那一片湖泊,距离湖畔还有一段距离,冷不防一道猛力击打她的后背。雪天路滑,她站不稳,半个身子向外倾倒,偷袭她的武者又发出一招,恰似隔空打牛,正正好好地击中她的胳膊。

    若缘满嘴鲜血,骨头疼得快要裂开,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湖面。

    今日若缘出行,只带了两个侍卫。她养不起武功高手——按理来说,公主年满八岁时,镇抚司应当为她配备贴身侍卫,但她没有这样的优待。她总是被皇族遗忘在角落。

    她的伤口被水一泡,前胸后背疼得麻木。头顶的凤钗掉了,沉入湖底,她越发的心疼起来,那是她最好的首饰,太后赏赐的……刺骨的冰水冲入她的鼻管、耳孔、眼球。她水性不好,武功也弱,只能睁大双目,沉浮在水面之下,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淹死。

    泪水一瞬涌出眼眶,闭目之前,她心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此生一直在忍苦忍痛。她恨皇帝,恨皇后,恨她的兄弟姐妹,恨这世上所有人!若无强权在手,生不如死,人不如狗!

    虞州的冬风刮得格外凛冽,寒霜爬满了山间一条大路,战马的铁蹄都被冻得发寒。或许是因为华瑶正处于逃亡途中,她总觉得,虞州的冬天比凉州更冷。她领着五百多名骑兵,在深山老林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兵将们早已疲惫不堪,她终于找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坳,当即下令道:“在此扎营!”

    众多兵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华瑶也有点累了,但她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疲态。她喊来几十名侍卫,与他们一同结伴打猎,猎到了十多只野鹿、整整一麻袋的野鸡——野鸡都是齐风抓来的,他似乎掏空了一个鸡窝,只因汤沃雪说了一声:“好想吃鸡。”而华瑶又嘱咐他:“你好好照顾汤大夫,她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倚靠。”

    不多时,士兵们扎好了营帐,燃柴生火。抖乱的烟尘恰好被山石遮掩,若从远处窥伺,此地并不显眼。汤沃雪抬头一瞧,便夸赞道:“你这地方选得好。”

    华瑶单膝跪地,牵起她的手腕:“还是难为你了,这么冷的天,阿雪受苦了。你的手有点凉,我给你捂一捂,免得叫人心疼。”

    “你手好热,”汤沃雪莞尔一笑,感慨道,“有武功真好啊,冬天都不怕冷。”

    华瑶却说:“虽说我不怕冷,但你若受了凉,我的心就凉了。你稍等一下,我带了一条毛毯,我去把毛毯拿给你。”

    不知何时,谢云潇站到了华瑶背后,极轻声地念道:“高阳华瑶。”他比她高了许多,那声音仿佛从她的头顶降下来,压在她的耳边。她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严肃地问:“你干什么?”

    谢云潇单手拎起一只沉重的野猪:“我刚打来的。”

    华瑶对他吹毛求疵:“你为什么要杀野猪呢?我没叫你打猎。”

    谢云潇认定一个道理:“野猪的味道,应该比野鸡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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