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云浅(真有云泥之别...)
赤色的烈火熊熊焰焰, 燎红了两丈见方的天空,浓烟直冲霄汉,整个竹屋陷入一片火海。
何近朱头晕心悸, 几近窒息。
他什么也看不清。
满腔的怨毒怫郁,无处化解, 皮肉都被烧得焦烂。
自他记事以来,从未感受过如此深切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但他极不甘心。这条命竟然丧在一个破庙里! 他握着刀,用力狠提,愤恨地捅穿了罗绮的心窝。而她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迎面抱住了他。
他们少年相识,曾是一对情浓意洽的眷侣。互许终身的那一日,双方都交出了一颗真心,直到今时今日,何近朱还记得当年的光景。他们在虞州一座小城里安家落户。她纺纱织布, 他在衙门谋了一份差事, 夫妻二人勤俭度日。
而今,她双臂紧扣他的腰身,死不放手, 尖锐的指骨就像匕首, 深深扎入他的筋肉。他衣衫褴褛,后背早已被大火灼伤,焦黑的皮肤不堪一击, 便在她的指间一霎绽裂。
“死啊!死啊!!”罗绮大仇得报,彻底疯了, 满脸爆出青筋,高喊道, “你杀了我妹妹!杀了我孩子!你该死!该死!!贱人!!!”
罗绮的内衣浸过一层芳香脂油。火苗窜到她的身上,爆裂开来,炸得何近朱一瞬失聪。
何近朱挥刀劈砍罗绮,但他们二人的皮肉已被火烧得粘黏在一起。他劈开她双腿的一刹那,他自己的筋骨也应声而断。
罗绮大张开嘴,撕咬他的脖颈,硬生生咬下一块焦肉。
何近朱痛得遍身麻木,轰然倒地,竹屋也跟着倾塌下沉,携着爆燃的火焰,吞没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躯壳已是焦黑如炭,出气多,进气少,鼻息越来越微弱,脑海中白茫茫一片,想不起平生的诸多经历,只隐约记得八皇子的影子。
八皇子自幼勤奋刻苦,经常在灯下埋头苦读,厚厚一本经书,他要翻来覆去地看上无数回。太傅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道理在八皇子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八皇子读不懂文史词翰,写不出锦绣文章,皇帝痛骂他是“最不争气的皇子”。他不敢告诉皇后,便把心里话都讲给何近朱听。他说:“皇兄皇姐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三皇姐三岁读诗书,四皇姐四岁写诗词,我现年十岁,只会在后院刨土。”
“不要紧,”何近朱安抚他,“殿下是人中龙凤,大器晚成。杨树苗三年成材,紫檀树百年成材,紫檀比起杨树,真有云泥之别了。”
深密的树荫里,凉风满袖,八皇子的胸襟一阵畅快,便从衣兜里拿出一枚玉佩,赐予何近朱。
这些年来,何近朱走南闯北,常把玉佩随身携带。他缓缓地挪动指骨,触及腰间玉佩,便又记起他杀凌泉的那一日,凌泉气绝身亡,手心紧攥着亡妻的一缕断发。原来人这一生,总有牵挂,至死方知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何近朱奄奄一息,滔天的恨意却是汹涌不灭。
他惦念着八皇子的安危,还记着华瑶怀疑过八皇子的血统,他便把长刀横立,反手使出最后一斩,抛掷一道迅猛刀光,冲破火势,砸向竹屋之外的重叠人影。
何近朱临死前的致命一击,分毫没伤到华瑶,却割伤了燕雨的一条胳膊。
寺庙里起了大火,僧人们纷纷赶来救火,燕雨也在一旁凑热闹。他听说何近朱被活活烧死,大呼痛快,只差拍手称赞,又听人说:“公主的侍女,也殁了。”
燕雨道:“哪个侍女?”
旁人道:“罗绮。”
燕雨和罗绮相识多年。在他看来,罗绮一向爱美,一向惜命,他没料到她会慷慨赴死,死在烈火焚烧的破屋子里。
燕雨怔了片刻,冷不防一道冷光从旁边划过。
他“嗷”的大叫一声,原地起跳,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脚尖倒挂一根树枝,匆匆忙忙地避过杀招,才发觉自己的左臂血流不止。
“你下来,”华瑶仰头看他,“别挂在树上。”
燕雨道:“我流了好多血。”
华瑶打断他的话:“我看见了,你受伤了,快点下来,马上去找汤沃雪!片刻都别耽误。”
燕雨飞身下落:“殿下,那个何近朱……”
“别说废话!”华瑶极不耐烦,“快走!”
燕雨听令离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圆,明光遍地,华瑶在月光下打量一身僧袍的宏悟禅师,只见他手握禅杖,目色沉静一片,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几丈开外之处,僧人们提桶送水,忙得跑来跑去。华瑶的侍卫们也搭了一把手,帮忙扑灭火势。众人围作一团,站在坍塌的废墟四周,举着长棍,挑开灰烬,找出两具焦烂的尸身,这二位死者正是罗绮与何近朱。
“好可怜啊,”华瑶叹了口气,感慨道,“秋冬季节,天干物燥,这场大火,说来就来了。”
约莫一刻钟之前,宏悟禅师赶到此地,便见大火冲天,罗绮与何近朱紧密相连。任凭他武功如何高超,也无法从烈焰中拖出二人,他便立在屋外,默诵经文。
自始至终,他未看华瑶一眼。
他的徒弟观逸开口道:“师父?”
华瑶转过剑柄,上前一步,距离观逸更近:“别打扰你师父了。你师父慈悲为怀,见了这般惨状,肯定要超度亡魂……”
观逸没等她说完,便问:“华小瑶施主,请恕小僧冒犯,今夜这场大火,来得蹊跷,您似乎一直站在这间院子里,眼看着火势渐渐旺盛……”
“你不要血口喷人,”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也只是恰好路过!”
观逸一时语塞。
华瑶振振有词:“与其怀疑我,不如怀疑死者的险恶用心。他追杀我多日,恨不得扒我的皮、喝我的血,就连我的亲人都被他虐杀了。若不是宏悟禅师仗义相助,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观逸明知她满嘴花言巧语,又忍不住相信她的自述。
华瑶的嗓音变得更轻,仿佛在讲悄悄话:“像他这种恶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敢做,死了活该。”
“万物有灵,”观逸劝告道,“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赖活。”
华瑶双目定定地注视他片刻,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破绽。他还没出声,她极淡地笑了一下:“看来你真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