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钏回环九芎树(九芎树送嫁是虞州的风俗...)
谢云潇并不清楚黑衣人的身份。他以为这一批黑衣人抱了必死的决心, 便也懒得活捉他们,只打算将他们全部杀光,免得他们将来再找华瑶的麻烦。
华瑶原本就是势单力薄的公主。她冒死立下战功, 不仅没换来皇帝的优待,反而招致了多方猜忌和仇怨。
华瑶和谢云潇成亲之后, 皇帝隐晦地敲打了谢家。
谢家的官员大多是天子近臣,充其量只能算作华瑶的保命符, 做不了她的马前卒。她的兴衰荣辱都被皇帝一手掌握。纵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他凭什么独揽生杀大权,又凭什么作践臣民的性命?
谢云潇一时又想起了戚归禾。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医馆的地窖里,见过戚归禾的遗容。彼时的戚归禾像是睡着了,不过没了声息,经脉全断,脏器腐烂。帝王之术便在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能激发皇帝的猜疑, 继而惹出一场血光之灾。
思及此,谢云潇的剑风越发凌厉。
那黑衣人只见谢云潇剑光大盛,再也瞧不清谢云潇的迅疾身影, 自然是拼命也要自保。他当即拔出腰侧两把双刀, 借着一股狠劲甩刀迎敌,霎时刀剑相交,火星四溅。他双臂一阵酸麻, 立即开口道:“你放我走,对四公主更有好处。”
谢云潇却道:“我更想杀了你。”
黑衣人向下纵落:“京城高手云集, 英才辈出,哪怕你打得过我, 打不过一整个京营。这会儿下了死手,你可是沉不住气。”
谢云潇乘胜追击:“你武功太差,难逃一死。”
那黑衣人施展轻功,逃往燕雨的附近,挥袖一戳,忽地刺了燕雨一剑,恰好刺中燕雨的腿部,却没伤到要害之处,显然是刀下留了情。倘若他对燕雨起了杀心,燕雨早已成为一具冰凉的尸首。
鲜血顺着大腿往下流,燕雨强忍痛意,怒声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那黑衣人笑道:“小友,你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言罢,黑衣人撩起衣摆,露出身侧的一块黄金腰牌。
月光下的腰牌闪烁不定,色泽纯净。
华瑶和谢云潇见状,当即命令属下停止追击,眼看着黑衣人及其同伙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直到此时,华瑶才放出信号烟,传唤京城拱卫司的士兵护驾。她知道拱卫司不会尽职尽责地保护她。这信号烟无非是走个过场,且让京城官兵的面子好看些。损了京官的颜面,就是损了父皇的颜面,此般浅显的道理,她当然再明白不过。
但她今晚先后被偷袭了两次。
她的几个近身侍卫都受了伤。
她心头憋着一股窝囊气,再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临睡之前,她愤怒地咬住被角,心中暗想,总有一天,皇帝和皇后都要以身偿还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
“行了,别咬了,”谢云潇轻轻扯动被子,“我依照你的吩咐,派人给谢家传了信。夜袭皇族是京城大案,往后几日,你免不了四处奔波。既然你父皇暂未出兵,今夜你安心睡吧。”
他把长剑放在床侧,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她一言不发,他又亲了她的脸颊。
华瑶命令道:“再亲一口。”
“算了,你已经累了一天,”谢云潇推却道,“别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华瑶听信谢云潇的劝告。她“嗯”了一声,不再讲话。
不久之前,谢云潇还在杀人见血。而现在,帐内没有一丝血腥气,温香软玉抚慰了他的燥烈。
枕边盈满玫瑰的清香,华瑶更像是玫瑰凝成的花妖,引人深陷纷纷扰攘的红尘。对于谢云潇而言,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恰似幻梦生花、浮云落影,皆是虚无缥缈的妄境。但华瑶是如此这般的生动活泼,从他十五岁起,勾挑他顷刻万念。他深知此身已被情丝牵绊,只盼终有一日能与她心意互通。
华瑶摩挲着他的手指骨节,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嘉元长公主的驸马是怎么死的?”
谢云潇道:“凌迟。”
“确实,”华瑶转过身,面朝着他,“他的罪名是结党谋叛,仗势欺人。”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现下有何计策?”
华瑶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平躺在床上。她紧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我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只有利用二皇子高阳晋明。父皇准许我住在兴庆宫,而晋明还被软禁在嘉元宫,要知道,父皇对他的宠爱,向来是远胜过我的。可现在呢,父皇迟迟没有解禁他,萧贵妃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既然如此,我应当再为皇兄添一把火。”
谢云潇猜测道:“祸水东流,借刀杀人?”
“正是如此,”华瑶咬字极轻,“并非我不念骨肉亲情,只是他本来就欠你大哥一条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呢喃道:“我要他沦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打算如何进谏?”谢云潇把玩她的一缕发丝,“你从雍城选送到户部的人手,暂未安定。谢家虽有不少党羽,但他们作壁上观,从不参与夺嫡之争。”
华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前几年,东南七省清查了人丁与田产,以‘十段丁田法’革新了税制,内阁一直在考虑推行新政。恰巧我们在雍城查遍假账,追缴了一批税银,户部有意同我商讨雍城的真假账目。雍城盛产矿石和精盐,这里头是大有油水可捞的。你也知道,户部缺钱,工部更缺,那户部尚书是三朝元老。我父皇问他要钱,他有时候也不愿意给……”
户部尚书孟道年,时年六十七岁,耳清目明,精神矍铄。他出身寒门,品行端方自持,且是三朝元老,对皇帝忠心耿耿,乃是难得的忠纯笃实之臣。他偶尔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未曾追究过他。
孟道年为官清廉,常被称颂。
谢云潇见过孟道年两回,第一回是三年前,孟道年私下拜访镇国将军,因着军饷亏空一事,他求肯将军在凉州屯田备粮。第二回是上个月,孟道年来谢家赴宴,宾主尽欢,他也送了一份厚礼。
官场的应酬没有新旧之分,无论三朝元老或是年轻翰林,人人都得沾一点。
偏偏谢云潇最不耐烦官场交际。他是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华瑶却又搂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户部尚书孟道年,户部侍郎程士祥,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还有你的外祖父谢永玄……他们是推行新政的第一等人物,也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她放慢了语调:“我原先打算诬陷晋明造反,如今想来,我当真诬陷他了吗?他的封地在秦州,紧邻凉州。只要他占领雍城,那就有了盐、铁、鱼、米、水,纵横凉州、秦州二地。”
谢云潇略作思索,又说:“依你之意,你要把晋明的罪责,借由近臣之口,传入皇帝的耳目?此计并非万全之策。”
华瑶斟酌道:“晋明此人,与父皇有几分相似。他的疑心极重。哪怕父皇不相信他谋反,我要让他相信父皇以为他谋反了。正所谓‘世情宜假不宜真’,便是此间的道理。”
谢云潇道:“原来是李代桃僵。”
华瑶轻快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当她讲到“虫来啮桃根”,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入他的衣襟,却被他迅速地按住了。他转过头去,也没看她,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不睡,天快亮了。”
“嗯,”华瑶低咛道,“我好困。”
谢云潇再次提起她的公事:“明日一早,你与杜小姐……”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的呼吸变得更轻。秋夜的天冷得很,谢云潇为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悬停在她的胸口,虽有片刻的迟疑,最终也没拿走她怀里的小鹦鹉枕。
辰时未至,天已黎明,破晓的霞色交替变幻。
华瑶乘坐马车,在京城的早间集市之内绕路。她穿梭于不同的商店,更换了几套行头,最终在某家店铺的隔壁暗室里见到了白其姝和罗绮。
这间暗室里,仅有华瑶、白其姝、罗绮以及杜兰泽四人。
不过罗绮正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白其姝站在一旁擦拭她的软剑,而华瑶和杜兰泽面对着罗绮,听她说:“殿下,您昨夜见到了何近朱,为什么还不信我的由衷之言?”
“不是我不信你,”华瑶叹了口气,“是你出尔反尔,一天换一个说辞。”
白其姝插了一嘴:“您何苦跟她废话呢,姑且交给我吧。我自创的酷刑,可不比官府少。”
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白其姝的话音。她含笑道:“罗绮,你先前对我说,你离宫的那两年,一门心思为了你的娘亲和妹妹们做打算。结果呢?我派人去虞州细查,才知道你在虞州的踪迹十分吊诡。去年的年尾,你又告诉我,你与镇抚司副指挥使何近朱有染。他送了你……”
罗绮双目含泪,接话道:“他送过我一对宝钏,一株九芎树。九芎树送嫁,本是虞州的风俗。殿下,此刻我若有一句假话,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