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东市桥头杀人刀
赵子儒兄弟三人押着四船货物于次日黄昏到达安昌河码头,石灰和炭主销绵州,有固定的掌柜负责,棉纱棉布就需要脚夫靠肩膀头送去成都龙华行了。
在安昌河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几十个脚夫脚蹄子翻飞出发了,一百多里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天的脚程。如此,花了三天时间才将这批货物送进东大街龙华行库房。
赵子儒并非豪门巨富,说起来只能算是一个经营无方的商人,他在成都的涉足面不广,同样还是穿衣吃饭两件大事。
仗着老泰山龙远航龙华堂的威名,在东大街租赁了两座库房五个门市,主营棉纱、棉布、丝绸、粮油和杂货,在宽巷有一家木器行,经营的是家具和篾货,去年在窄巷又租赁了大舅哥两个仓库,主要用来储存木材。这座库房是大舅哥龙宝堂的旧仓库。
赵子儒在这里所有的生意尽皆以顺和命名,几个掌柜都是大少奶奶龙宝珠的姨表至亲,掌柜们也尽心尽力,赵子儒用得也放心,只是每次来盘盘账,清点清点货物,该补的补、该添的添。
自从收容莫道是一干人等之后,顺和在成都的临时伙计增加了不少,由于他们身份特殊,不可能真让人使来唤去的去做伙计,自然也就成了各个仓库的看守或者帮着出货收货的力汉。
当然,莫道是末路草莽、是个破落户当家,他就只负责吃饭、睡觉、坐坐茶馆,得以修心养性。
窄巷龙家老宅被龙家废弃,是赵子儒和他的脚夫们每次来成都的落脚点,虽然有八九间屋子、一个大天井,却也只能勉强容纳六七十号人安塌。
如今,这里成了康石匠父女三人和康富临时的家。
女儿康蓉十五了,本来是许了人家,到十六岁就要嫁出去的,现在天降大祸,嫁不了了,只能充当烧火丫头,顺带着洗洗涮涮,打扫院子。
儿子康端十二,乡卡卡出来的小土老冒憨痴痴的,见着生人就直往后退,打酱油都不敢让他走太远。
康石匠和康富俩人都受过重伤,伤愈后都落下一身病痛,特别是康富,腿都瘸了,走路成了拐子,手上功夫打了对折,只能守在龙家老宅看个门户买个菜。
如此,何老五等人每次来成都就有了现成的饭吃,子儒兄弟也有了干净的衣服换。
刚开始的时候,康蓉只能做稀饭,熬白菜,炒萝卜,后来经过张月枝唐水清刘玉芬等人一番调教,会蒸干饭擀面条也会煮肉了。
小丫头算不上伶俐,勤劳,手脚快,做事风风火火,再加上康石匠和康富粗中有细一边全力帮衬,三五十人的一日三餐,小丫头集父兄三人之力应对自如。
几百里路程,连日来的长途奔走,所有人都很疲劳。
康富备了几坛酒,小蓉儿炒了几盆豌豆,猪肉粉条,白菜豆腐连锅熬,稅家子弟,赵家脚行四五十人随便喝了一台酒便早早睡下。
赵子儒美美地睡了一个大懒觉之后,醒来卯时已过。
此时的稅家子弟都已经上工去了,赵老三打来洗脸水,子儒子文一通梳洗,和大家一起吃过早饭,赵子儒安排赵子文和何老五等人准备回程的日用杂货,他自己领着赵老三去见龙老爷子。
龙老爷子也是老嗨皮了,不管龙华堂有多强大、有多阴暗背晦,但龙老爷子很自爱,没有像其他袍门大佬一样纳妾养小。
老两口年近七旬,还精悍得很,女婿娃走得勤了,每次来都是请请安问问好,陪着吃一顿饭喝一杯茶聊一会儿就得各忙各的。
可这一次不同,幺女子又给赵家添了一个宝贝疙瘩,得喝一杯。
龙家上下都很忙的,子儒也很忙,老爷子也不铺张,各房儿媳、孙子概不照闲,就他翁婿两个加上赵老三,几个小菜就着自家的龙华白干边喝边聊。
一阵闲扯后,赵子儒拿出他的官股来推给老泰山道:“伯伯,你说的荧惑守心太玄了,可把我给害惨了,我现在到处抓银子,您老路子广,龙华堂的兄弟路子野,看看,有没有办法打折出手,打五折都行。”
老爷子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犯了糊涂,只当他滥用职权,把股票拿来私自倒卖,不无责怪地说道:“你可是潼川商会的会长,这东西在你手里就是放牛娃手里的牛,你能私自拿出来卖吗?怎么不走正道了?”
子儒笑道:“伯伯,我这可不是走歪路。放心吧,你女婿哪能卖了东家的牛呢?这东西是东家让我卖的,因为它不是正路上来的,东家捡来的儿子用脚踢嘛,我也不可能从正路上染指这玩意儿。”
老爷子大是不解,就等着他的解释。
子儒又道:“这些是江湖人从县衙劫出来的,劫出来的目的就是不想那个混账知县用它去祸害佃户。”说着一指赵老三道:“谁知这个家伙跟子文串通一气,又从江湖人手中把它拿了回来。”
老爷子望向赵老三,满满一肚子官司。
赵老三作揖笑道:“龙爷别误会,不是黑吃黑,是因为这东西如果留在我那帮朋友手里的话会把他们害死,烧掉又可惜,最好的办法是把它还回县衙,毕竟修铁路是没有错的,您说是吧但是,不能明着还,得换一个方式,所以,它现在成黑户了。”
老头子呵呵笑道:“那它应该在县衙,怎么反而到你们手里了?”
子儒道:“它当时并没有回到县衙,而是回到了负责售卖认购股的杨铁山手里,杨铁山后来代替了原知县,成了兼任知县,所以,现在才算是回到了县衙。这个兼任知县要修河堤,可是手里没银子,他就打上这股票的主意了。他把这个给我,要我给他备石料,就当是给我的工钱了。”
老头子还是没明白,因为这股票要川路公司开户入账才能生效的,通过黑市倒卖也需要过户,他这个女婿很精明,怎么可能做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呢?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是他没说明白的?因而问道:“因为荧惑守心你就要接手这种麻胡买卖?为什么?”
子儒嘿嘿一笑,在老泰山面前半点不能隐瞒,只得老老实实把问题说清楚。
听他一阵白活,老头子总算是明白了,也不推脱了,笑骂道:“你娃娃倒是想得远。行!不管会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未雨绸缪不是坏事,说不一定到时候我也要到桃树园去养老呢!我无条件支持你,这事儿我找人给你办。”
子儒起身鞠了一个躬,替老泰山斟满一杯酒,笑道:“伯伯,您打算要多少?”
老头子直皱眉,问道:“你有多少?”
赵子儒对龙华堂路子很清楚,也对老丈人的能力深信不疑,想了想不无挑衅地道:“我有一千张。”
老头子端起酒杯来一口干了,呵呵道:“我当你有多少,不过一千股罢了。好就好在你打对折,下面人赚钱的空档很大,过户手续还可以任意填写,这事儿就能做了。”
赵子儒倒吸一口凉气,一千股就是五万两银子,打对折也两万五千两,这是股票,不是鸦片或者金沙那么容易脱手,黑市的潜力就这样大吗?
不过,成都地头有钱的财主多了,公口码头黑了半边天,黑道上什么不能交易?
罢,这事儿解决了,居然这么容易。
可是,现在银子的缺口很大,这两万五千两就算到手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还得去借银子啊!
午牌时分回到窄巷老宅,赵子儒带了赵老三、税猛、余德清三人从龙华行出来,顺东大街步行到九眼桥,准备到桥南九龙茶馆去坐一坐,会会华五爷,把赵老三的事情说清楚,顺便把余德清和税猛二人推荐给他父女二人认识。
毕竟,华家小姐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余德清税猛二人的长相跟赵老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手上的功夫更是赵老三所不具备的,华五爷求婿心切,万一看中他俩其中一位呢?
赵老三有了李云丽,绝无可能娶华小姐为妻,事实给她摆眼前,道理给她讲清楚,华小姐再痴情,总得讲道理识时务吧?
再把余德清税猛往她眼前一亮,凭他赵子儒这张嘴,再开导开导,两厢一牵引,双方一揉合,姻缘嘛,谁说就是非谁不嫁、非谁不娶的铁律?
华小姐一旦清醒了,选择谁不比赵老三强
走在九眼桥上观南河,岸边泊满了高低大小的蓬船,码头上装货卸货的脚夫来去如织,等着装货卸货的蓬船横七竖八,堵满河道,眼皮子底下不见江水,尽见着船了。
九眼桥码头坐落于成都东南角,连接南河两岸,这里自古就是各行各业的商船汇聚之地,要从水路运货出成都,都得从这里装船启程,从外地来的商船也得在此靠岸卸货,再从这里将货物分流到各家商行,所以这一段河面非常拥挤,许多时候整天都排不开拥堵,没有相当势力的外地商船大多时候要排上三五天都不一定能卸掉船上的货物。
这座码头的存在注定了东市的繁华,所以这里寸土寸金,街道皆被各家商行库房门市占用,饭庄酒馆、茶馆客栈就被挤上了河岸,以至于沿河两岸出现了许多水上人家。
最亮眼的就是沿江各处一排排石桩,石桩上面一圈圈栓满靠岸船只的缆绳。
细推九眼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此桥初建于盛唐,古名宏济桥,复建于大宋,又重筑于明代,另名镇江桥。
乾隆五十三年,由总督李世杰李大人补修,因桥拱为九洞,方更名为九眼桥,到现时已有千余年历史了。
东市的繁华带动了南河岸乃至于整个东南角的商业贸易,千年不衰的贸易推动了南河与九眼桥的历史名望,它不经意间就成了这座城市的标杆,又随着城市的变革而身价百倍,最终成为这座城市最为靓丽的灯塔。
这个时代是哥老会逐渐昌盛的阶段,东富西显,南贫北乱,东南角有这座水码头,又有众多的商铺繁衍,财主富商自然因为这座码头的缘故越聚越多,龙华两家的声势当然就越来越大。
要发财都要去东南,要抢地盘打码头先要摆平东门和北门,要找后台走门路得去西门,讨口要饭甚至撒尿都不要朝小南门,因为那里实在是破烂。
所以,整个东南角鱼龙混杂,吃黑线的打砸抢十分猖獗,有人曾在这里一夜暴富,也有人在这里一夜之间被洗白,成为彻彻底底的穷光蛋。
四人穿梭于人群,走在桥上,忽听得身后一阵骚乱,呵斥声不绝于耳,身边行人惊慌失措,往两边一掩,闪出一条道来。
赵子儒猛一回头,丈许外一对身着奇装异服的唐古拉(古称吐蕃)男女,血人一般搀扶着跌跌撞撞逃命而来。
看男的,已进中年,头戴狐皮帽,身穿貂皮镶边的氆氇楚巴,手臂和腿部多处被砍破受伤,鲜血淋漓,右手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刀,左手紧紧摁住腹部,五指间一股一股往外冒鲜血,竟是被人刺了一个血窟窿。
看女的,竟是个十七八的姑娘,头戴成年发套,发套上面坠满银盾子,珠璎结顶上一颗硕大的松耳石闪闪发光,十数条细小的发辫披于肩上,身穿玄青色的氆氇长裙,外罩蓝色的波纹外袍,皱褶上绣有孔雀翎花朵,颈间有琥珀项饰,胸前悬着层次分明珊瑚、瑰玉、琥珀穿成的短项圈和珠玉、璎珞穿成的长项链,腰间还有宝石镶嵌、丝穗婆娑的腰带……
女孩也是一身血渍,搀着受伤男子一边逃命一边拿眼惊恐地瞄着身后追来的仇敌,一边还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向路人痛哭喊叫求助:“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而那男子已经衰竭了,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几乎是被女孩拖着向前。
再看她二人身后扑上来的一群凶汉,其中一人正是猛虎堂浑水头目焦二。
焦二刀尖带血,面目凶狠,扑势很猛,看情形,非将这对男女斩尽杀绝不可。
汉人与吐蕃人世代不和,汉藏文化一直就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唐古拉人粗鲁野蛮,语言障碍和汉族人的狡诈往往会导致许多摩擦。
野蛮对凶悍,粗鲁对狡诈,动辄拔刀拼命,不死不休,一般汉人都远远避之,不与之接触交流。
然成都街头的唐古拉游击商贩大多是金主,而且有很多,多见于贩马、贩卖名贵药材、也有贩金沙金银铜器者,身份地位各不相同。
而今天遇见的这位女子,浑身珠光宝气,气质非凡,而且一口流利的汉语比起一般的汉族女子来更是多了一股子才情,其呼救的神情非常迫切。
这对男女的服饰证明他们的身份非富即贵,不可能是那种街头贩子,更不像是动辄拔刀杀人野蛮莽汉。
为什么会被猛虎堂追杀呢
猛虎堂恶名在外,还用问吗这帮贼子定是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要赶尽杀绝啊!
赵子儒正在犹豫要不要出面阻止焦二行凶,重伤的唐古拉男人再也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栽倒在他的脚下,长刀当啷落地,并且一口乌血喷出,竟然死了过去。
此时焦二赶来,相距不过三尺,那女子绝望之余,奋力抓起地上的长刀,大叫一声夏香啦(舅舅)!然后直往焦二扑去拼命。
余德清突然出手,一记砍手击中此女后颈,并将其挽于左臂护住。
女孩手中长刀跌落,昏迷过去。
税猛跳出,右弓步推掌,击退挥刀砍来的焦二,指着余人敌视道:“找死吗?滚开!滚!”
成都街头,帮派与帮派之间的地盘划分是很清楚的,以此桥为界,桥这头为猛虎堂地界,桥那头则为龙华堂和华福堂的共辖地带。
焦二及其手下在这交界处遇人相阻,瞪圆了眼珠子想要一哄而上,余德清将那昏迷女子交与赵老三,拉开架势一声怒喝:“想找死就上来!”
焦二才不管过界不过界,手一挥,一百多人如一道滚浪,齐刷刷挥刀砍来:“识相的给老子滚开!”
税猛揉身而上,在乱刀中几个腾挪跳跃,拳掌肘膝脚,砸劈撞顶踹,眨个眼睛就撞破猛虎堂的乱刀阵,
余德清则一侧身避过焦二的扑势及其刀锋,反手一巴掌击中焦二左耳,五指一张,变掌为爪抓住焦二衣领奋力右甩,一脚踹出。
焦二飞射回去,弯弓一样撞向身后的乱刀,好在手下喽喽都在围攻税猛,刀式横向,焦二飞至,砸倒两人,四仰八叉摔倒在桥边石栏下,手中的钢刀在石栏上一磕,断为两截。
猛虎堂喽喽们见二人如此厉害,齐刷刷护住焦二,站成一线,手中的钢刀或高或低、或横或竖,挡于胸前,只求防御,再不敢攻击。
周边闲人惊得目瞪口呆,大汗都下来了。
这是什么身手?兵马司的统领、捕快房的神捕怕也不过如此吧猛虎堂今天糗大了,谁他妈敢再上前去试一试?
赵老三架着那唐古拉女子侧身站立,若非这女子一身瘫软让他左右不是,指不定他也挥拳上去了。
赵子儒呢,对余德清税猛二人的身手十分有数,税狠人的弟子能活到现在的,哪一个都是从乱刀乱枪、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对付这帮人,简直不在话下!
但赵子儒是正经生意人,之所以走南闯北路路畅通,一是因为处处与人为善,二是因为龙家的关系,在这个地盘上还没人敢招惹他。
他没想到税猛和余德清会突然出手,既然已经出手,那正主就不得不出面了。
赵子儒上前数步,立于税猛身侧喝问:“为什么提刀追杀一个弱女子?成何体统!”
人墙后的焦二从地上爬起,捡起断刀扭扭脖子:“你们他妈敢管猛虎堂的闲事?……”
税猛右脚一踢,一颗石子飞起,直击焦二门面,随即一声厉喝:“有胆出来!”
石子被前面的喽喽举刀一挡,当啷一声落地。
余德清冷笑:“哦,原来是猛虎堂,难怪这么嚣张!今天这闲事不管也管了,不服就提着你的刀上来!”
焦二这才观敌瞭阵,入眼看到赵子儒和赵老三,收刀抱拳,避过余德清税猛:“对面可是龙宝堂的门客赵子儒”
赵子儒道:“是又如何?”
焦二一指余德清税猛:“请问赵爷,这两位是你的人”
赵子儒道:“你说得不错。”
“赵爷,唐古拉蛮子你也帮他们可杀了我猛虎堂不少弟兄!”
赵子儒闻言,退后两步蹲下身一探地上那人鼻息,掰开其眼球看了看,站起道:“他杀了你们多少人我没看见,我只看见他死在了我面前,是你杀的!而且,你还试图杀了这个女子。你意欲何为要不要带我们全都杀了”
焦二道:“江湖人做江湖事,你吃你的肉,我喝我的汤,各人打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这是规矩呀赵爷!你管的太多了吧再说了,女人当然不能杀,哪有杀女人的道理啊但赵爷你得把她还给我,咱们两家何必结梁子呢?”
赵子儒道:“对不起,人命关天,我得把她交给官府。猛虎堂欺凌异族弱小,光天化日之下群起而攻之,动刀杀人,血溅当场,证据确凿!这并非江湖事,而是挑起种族仇恨的天下大事!本人无权处理这类人命官司,只能把她交给官府!”
“你!……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