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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飞鸟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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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发觉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又更正道:“将军不要想太多,我们就算跑,也没有离开丰乐场!”

    陈忠良哈哈大笑,竖个大拇指:“你是真厉害呀!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们没有离开丰乐场,所以,最后才是靖川营赢了?”

    马武一脸的讨厌气愤,不再理会陈忠良,望向丁鸿臣道:“大人……我们……确实太丢人了,也没衣服换……我刚从外面回来,洗洗脸,发觉胡子长了,剪一剪……”

    周乾干赶紧阻止:“马武,卖儿卖女的屁事能不能不要太多?”

    说完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往丁鸿臣一引:“这位是提督丁大人。”又用左手对着陈忠良一引:“这位是靖川营总兵陈将军。”

    马武惊得倒退三步,好老土的样子,忙来参拜:“丁大人,陈将军,下官不知是两位大人到来,该死该死。”

    丁鸿臣审视着他,所有人都看着他,陈忠良再次围着他转圈,从上到下地打量。

    马武口吃着道:“大人……将军……你找什么?”

    陈忠良冷哼一声:“这火烧得蹊跷,我好奇啊!”

    “马武是吧?我告诉你,刚刚在县城,本人一口气斩了八个逃兵,身上的血都还没干呢!你一身官服烧得七零八落,我却没看到一处烧伤!你说,这火烧得是不是很蹊跷?你可知道,弃城逃跑是要斩立决的?”

    马武一下变了脸:“将军,能不能好好说话?下官和秦将军一同入城,将军到城墙上去布兵防守,下官带着差官们巡逻于各大城门,哪来弃城逃跑这一说?”

    “当时,听说秦将军带兵出城了,我等就死守在北门。后来听见城外喊杀,贼军放火烧门,我等拼死抵抗!无奈城门被烧塌了,贼军蜂拥而入,我等全身着了火,抵挡不住了呀……”

    丁鸿臣瞪大眼睛,表情丰富:“贼军没有杀了你?”

    马武很是得意忘形的样子:“他倒是想杀,他杀得着吗?大人,城里我熟啊,我等……我等躲起来了……”

    陈忠良一声冷笑,喝道:“来人!把这个贼子给我绑了!”

    呼啦一下,窜上一队兵,把马武和那官差就给按住。

    马武愤怒,挣扎着道:“将军这是为何?丁大人,这是为何?”

    周乾干也大是不解,抱拳对陈忠良道:“将军这是为何?”

    丁鸿臣也觉得陈忠良唐突了,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陈忠良抱拳对丁鸿臣道:“大人,这贼子分明谎话连篇,大人且看他身上的破洞,一个比一个圆,竟然没有一处肉皮烧伤,明显就是自己补上去的!”

    马武一听这话,知道露了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来应对。

    那差官更是傻了眼。

    丁鸿臣看出蹊跷,勃然大怒道:“简直岂有此理!把这个贼子押回县城!打入大牢严加看管!等我剿了贼军再来斩他!”

    周乾干仔细一看马武的衣裳,还真是如此,抱拳道:“丁大人……”

    陈忠良一口抢过去打断道:“休要替他开脱!我的兵,逃了就是逃了,没有一句假话!而这厮,不但贪生怕死!而且贪功作假!比那逃兵更加可恨!理当罪加一等!”

    周乾干硬生生被他气势压住,很是不爽,心道,你这人也太霸道了,怎能不让人说话呢,他好歹是县衙的人,又不是你的兵,你凭什么这样武断?

    周乾干天生就是个啃硬茬的怪脾气,陈忠良不让他说,他偏就说道:“就算他作假,可并未弃城而逃,陈将军这样说,怕是不恰当吧?”

    陈忠良因为自己的部下做了逃兵,十分窝囊气愤,一心要挑出所有人的毛病来以求心理平衡,赶上马武作假冒功,胆大妄为,这样的机会岂能放过?

    周乾干这样说,无疑伤口撒盐!

    陈忠良强忍怒气:“不恰当?我恰不恰当先不说,秦溶战死,程通判尚且挥刀一呼,他作为都头,不组织余勇抗敌,反而弄虚作假,就十分的不恰当!”

    马武申辩道:“我正在城防!分身无术!怎么组织余勇?余勇在哪里?我一个都没看见!看见的,只有我捕快房的兄弟!”

    陈忠良冷笑:“就按你说的,你既然在城防,逃兵是往哪里走的你竟然没看见?那你城防的什么玩意儿?”

    马武彻底无语了,心里骂道,你他妈的,千里眼啊?

    陈忠良又道:“刚好,我把那该死的逃兵尽数押回来了,我到要去问问他们可曾看到过你,你可敢去对质?”

    马武听他这样说,生出一股恼恨来,真要去对质,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可就把什么都刨露出来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这王八蛋这样咬着不松口,倒不如倒打他一耙,把他打哑再说,遂怼道:“谁要跟你对质?下官不是诸葛孔明,哪里想得到将军手下也能生出逃兵来?城里兵荒马乱,我只看见贼军杀人,就是没看见你的勇!”

    “再说,就算有逃兵,贼军的攻击何等紧张,我哪还有空去管将军的逃兵?将军没有给我这个权力来监管,出了这事儿怎么好意思拿来问我的罪?”

    “将军要对质,就是一心要把下官跟逃兵扯在一起,甚至要把下官的命交到那些逃兵手里,生死皆由他们来决定,我就算我有十张嘴,恐怕也说不过你!”

    “丁大人,如此好没道理,下官还有路可走吗?”

    这简直就是鸣冤告状,振振有词,而且把陈忠良挖苦了一顿好的。

    自己军营出了逃兵,不怪自己反怪别人,还把别人都想成是逃兵,天下有这种道理吗?

    陈忠良一下子被问住了,再多说一句都等于打自己的耳光,杵在那里直翻白眼。

    尽管这席话说服力很强,连丁鸿臣都不得不服,但同时杀伤力也很大,丁鸿臣又不得不恨。

    他是武将,当然不能像文官那样跟人讲道理,他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难道谁还能收回来不成?

    “我的话你们听不见吗?押回县城!等候发落!”

    丁鸿臣又一次吼道。

    这一声吼,无疑将马武判了死刑,陈忠良脸上是好看了,周乾干就碰了一鼻子灰。

    押解马武的两个兵丁扭着马武就走。

    丁鸿臣又道:“就押他一人回去,其余的继续留下当差,待剿完贼人,再一并算账!”

    这还能说什么,周乾干只能看着他们把马武押走。

    马王爷这一回人算不如天算,遇着一个老鬼,把他拔得一丝不挂,算来算去算是自己挖一个坑把自己埋里头了。

    但他马王爷何许人也,岂能轻易把小命交到信不过的阎王爷手里?

    丁鸿臣这一招对付别人还行,拿来对付他马王爷可就是打错了主意。

    别忘了,丰乐场如今没了杨金山,没了杨金山就没有了月俸,劳什子的小捕快还有什么搞头,有做浑水老戗来得逍遥快活吗?

    等四个兵丁把马武押出丰乐场进入河坝的时候,身后就跟来了一群脚夫。

    马武见张山李事光宏顺也在其中,就问兵丁:“你们押犯人一不戴枷二不捆绑,犯人走丢了怎么办?”

    几个兵丁就拔出刀来围着他,防备他逃跑。

    马武笑起来:“你们以为我会跑吗?”

    带队的兵丁怒道:“只要你敢跑,我就一刀劈了你!”

    马武直打哈哈:“我好歹是一都头,自信没有犯死罪,等丁大人明白过来,我还是都头,我干嘛要跑?”

    “可是你们知不知道,干都头的经常捉贼斗地痞,江湖上仇人很多!你们看后面那些人,有好几个就是我从前收拾过的,你们可得保护好我,千万别让我落到他们手里,要不然丁大人饶不了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几个兵丁就产生了脑筋短路的急速反应,四个兵丁,一个提刀守护马武,另外三个就挥舞着腰刀去驱赶干那帮脚夫。

    脚夫手无利器,就只能用河坝里的鹅卵石做武器。

    那脚夫二三十人之众,一开打,满河坝的石头飞起来,这就不是兵丁驱赶脚夫,而是脚夫驱赶兵丁了。

    拳头大的卵石老远飞过来,一经落地,石头与石头剧烈碰撞,跳起来老高,四处飞溅,一挨上就头破血流要人命。

    兵丁只能抱头鼠窜,马武只能趁机脱离,大骂兵丁无能。

    脚夫势不可挡,边扔石头边叫骂:“留下马武那狗官!饶你们不死!”

    石头越来越密集,兵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顾得上马武。

    马武就一跤摔倒,抱着脑袋再也爬不起来。

    兵丁满地找牙,落荒而逃,跑出去十余丈之外才躲开要命的石头,亲眼看着犯人落入脚夫之手,然后被‘暴打’一顿,又被劫走。

    四个兵丁只能回去复命。

    ……

    何老幺报了大仇,接连几天都在为弄回父亲的尸骨忙碌奔走。

    到八月初六这天终于如愿以偿。

    初七午后垒好坟墓,杀父之仇、灭帮之恨,如今算是全都报了。

    按常理,这种举帮上下空前绝后的大事应该通报江湖同道,杀猪宰羊办一个道场、开香堂祭奠亡灵。

    然此时不同于往日、此事也不同于一般江湖恩怨,一是要避讳官府,二是时间仓促。

    但无论如何祭奠仪式还是要有一个的。

    无奈,许多受祭者的亲属出逃在外,单就寻找陪祭者这一项就东奔西走忙碌两天,还办了个半吊子的半吊子。

    最可悲的是,内外一十六个堂口所有的司仪长老都避而不见,连一个唱令的都没能找出来,更别说懂全套礼法规矩流程的主祭司仪了。

    所以,祭祀仪式和一应祭祀用品,一切皆被迫从简从简再从简。

    应邀前来祭奠的帮众自知何老幺的不容易,也就有什么带什么来了。

    有的自备的麻衣、有的自备香蜡、有的自备纸钱,啥也没有的,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空着两只手就来了。

    这种事都讲究个吉时,等到酉时,吉时将尽,好不容易才将必须要到的人等齐了,又抢时间,只好什么都不计较了。

    所有人手持香蜡纸钱和所谓的供品开始站队,各受祭者的子嗣或亲属按长幼男女秩序跪在自家亲人的坟头,何麻子滥竽充数地站在坟场的中央一声吆喝道:“祭奠开始,上供品!”

    负责上供的一窝蜂,都捧着篾块子编成的掌盘推推攘攘地挤到坟前。

    掌盘里已经变得发黑恶臭的人头,和一些五花八门的糕点、果品,在坟头地上一字排开。

    何麻子吆喝一声:“上香!”

    坟头前,何老幺大叫一声:“婆婆爷爷、爸爸!妈!二爷三爷!五爷六爷!何家冤死的亡灵们!芝兰枉死的袍泽兄弟!仇人的狗头给你们送来啦!请你们看看清楚!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啊!”

    他这一喊,众人戚戚艾艾地挨个儿坟头烧钱化纸点香蜡、三跪九叩行大礼,何老幺兄弟二人和所有死者亲属一样长跪在坟头前,祭拜者磕一个,他们就得还一个。

    坟地里烟雾缭绕,火光熊熊。

    几番下来,烤得一个个陪祭人焦头烂额,大汗淋漓。

    这样的祭祀场景跟上坟没什么两样,但众人不觉得亏欠,因为他们尽了全力了。

    何老幺兄弟应付完众人,转身继续给亡父烧纸钱,嘴里念叨咒语似的跟逝者通白:“爸爸,你走了,当家的些都走了,留下我们一大帮子目不识丁、如丧家之犬,连个祭祀仪式都无力周全。”

    “但我们,手刃仇人,报了大仇,你们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啦!爸爸,得亏有江湖朋友帮忙料理,哥老人家知恩必报,今天之后,你们一定要保佑所有的好人平平安安,没灾没难。”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识好歹了,有什么交代托梦给我,你们办不到的,我帮你们办就是。”

    何麻子在一边抱拳鞠躬道:“老当家的,我们手刃仇人,报了大仇,今天也算是一个高兴的日子,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老当家的,我们支持幺哥掌舵拿勺,二爷、三爷,你们做个见证!”

    众人一起附和,要求何老幺接替龙头之位。

    何老幺慢慢磕头,起身慢慢作揖,完了抱拳面向所有人说道:“哥老倌些,芝兰公口走到今天,这条路已经到头了。走大路、走小路,现在回头还有路。以前,只要我们在一起,穿什么衣裳、吃什么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想吃饱,为了要吃饱,我们拉帮结派,做过许多不仗义的事,得罪过许多江湖朋友!可结果,你们好多人还是从来就没吃饱过,我愧对你们!”

    “还是首饰垭顺和赵三爷说得好,他说哥老这个名词脏得很,满口的仁义道德、君臣父子,干的都是偷鸡摸狗、损人利己的龌龊勾当!在这个乱世之所以还能够活着,完全是因为人多势众,因为势众,所以注定是官府的眼中钉!”

    “我想,人家说得有道理啊。不管在哪个朝代,我们这样的人从来就是一群可怜虫,早晚被别人踩死!”

    “所以,现在我宣布!芝兰公口从今天开始全部解散!”

    众人哗然。

    何麻子大是不解:“幺哥你是什么意思?”

    何老幺握拳在胸,一字一顿:“要想活得像个人!我们得改掉以往所有的规矩和臭毛病!得看得见门户以外的人和事!得结交不一样的朋友!再不能走以前的老路了。”

    “今天,我在这里承诺,今后何家的田地我会安排人专门负责打理,凡是我何家的佃户,一律减租一半。一遇灾荒,大家有就给点,没有就算了。我何家同宗一脉,全部免租!只需帮我守好土地就行,饿死谁也不能饿死芝兰袍泽!”

    何二狗道:“如果官府没收了老子的家产,让老子没法活,老子就上山做草寇!”

    何麻子啊一声。

    何老幺道:“别听他的,那条路将更难走,绝对是不归路!退一万步,如果真要走这样的路,我选择我一个人走,决不允许你们来参合,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何麻子道:“幺哥,为啥要一个人走?你不打算管我们了?”

    何麻子这一说,全场人七嘴八舌说开了。

    “就是呀幺哥,散了帮,我们不是等着挨欺负吗?”

    “散了帮,我们连脚力生意都没得做了!”……

    何老幺举手打断,又抱拳道:“哥老倌些,我兄弟俩已经家破人亡,你们再跟着一定会受牵连,你们都拖家带口的,应该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真到了过不下去的时候,我不会不管你们。”

    现场立即有不少人举手道:“幺哥!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你走!”

    “幺哥!我也要跟你走!”

    “我们都要跟你走!”……

    何老幺再次抱拳道:“谢谢兄弟们,都散了吧,今后如有机会,我一定来找你们。”

    何二狗也抱拳道:“现在这个时候,命都拴在裤腰带上的,在场所有的人请记住了,我兄弟俩的去向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往外泄露,决不能做出出卖袍泽的事,兄弟们!生死攸关,拜托啦!”

    何老幺道:“虽然不能带上你们,但我何老幺绝不是单枪匹马,我希望兄弟散去之后相互间多走动、多联系,谁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有人找到我,我何老幺一定第一时间来帮忙,绝不拉稀摆带!”

    何二狗一挥手:“兄弟们,散了!”

    众人七嘴八舌,皆不肯离去。

    何二狗直接轰人:“散了散了,都散了。”

    看着众人三三俩俩离去,坟地里只剩下何麻子等十来个家族兄弟,何老幺长叹一口气。

    丛林入暮,山野昏黄,何老幺向坟头鞠躬一揖,转身领着众人消失在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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