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走投无路
舵把手哈哈笑。
船上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德清恨得牙痒痒,很想过去搧他两个嘴巴,又怕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动手污了师傅的名声。
舵把手道:“我看这位爷也是有些身份的人,也很勤劳,人品自然是不错的了。”
何老幺叹了口气:“唉……就别提人品了,人呀,总没有十全十美的,包括当今的皇上,说他好的人毕竟还是少,说他坏的人就多了去了。每个人的处世立场不同,做事的方法就不同,别人对他的看法也就各不相同。人世间的是非曲直,从来都是没有定数的。”
舵把手哎了一声附和:“你说对了,人心不古嘛。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就是好事,对自己有坏处的事就是坏事,道理这个东西就像小孩子玩的跷跷板,哪头轻,它就往上翘,哪头重,它就往下沉,就看你站在哪一头。要是支点刚好在中间,两头不翘也不沉,那不大可能,能就也不好玩儿了,还是不能如人意的。”
何老幺哈哈笑起来道:“这个比得好!”
德清看他那轻狂的样子很是讨厌,接过去道:“就比如这个羊杂碎和赵大少爷,你们倒是来称一称,到底哪个轻哪个重哇?这是不消别人说的,而是大家眼睛都看得见。难道,有些人就不该让人恨吗?”
说完拿眼望着何老幺冷冷的发笑。
这意思有点含沙射影,何老幺一下成了哑巴。
舵把手道:“如果拿这两个人来比,那就没得比,赵子儒的粮食买多少一斗?一斗白米也不过一千二百文,杨某人,一斗黄谷都要卖个两千文,要是借贷粮的话,你就是吃的金子哟!一比就会气死人,凡是那帮大爷一个都不能跟赵子儒比,还是不比吧。”
德清道:“我师父常说一句话,相由心生,善恶难分,福自我召,实在好笑。赵子儒就不必说了,他的心肠就长在脸上。可是有的人,披着一张笑脸,红光满面,却藏了一肚皮的破烂,最可恨的是,好人发不了财,他倒发了大财,这也是福自我召吗?好不好笑?这种人该不该杀?哼哼,有的人更该杀,明明自己十恶不赦,却要来装好人,好像谁不认识他似的!”
这一席话,把佛家的禅语都拿来破解了,满是杀气,说得船上的人都没了声音,把何老幺的心子戳得鲜血直流,痛到五脏六腑。
何二狗不懂什么叫相由心生、福自我召,何老幺可是全懂,这小子这样说,谁还受得了?
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和这些人完全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有其师才有其徒,徒弟对他这个姓何的如此排斥,税狠人对他何家可能就是恨之入骨了,找到他,只怕也是自取其辱,还想跟他合作,简直是豆渣脑壳。
想到这里,他老子遗传给他的牛脾气就上来了,再不去管什么仙人不仙人、狠人不狠人了,什么观音阁、什么茅针山统统去他妈的蛋,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纯粹是放狗屁。
何老幺可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一生气,税狠人也不寻了,下了船大步往回走,再也不理会那个愣头小子。
二狗也是感觉到了他哥的心声,紧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恰好这时,耳内听得一声呐喊:“就是那两个狗贼!弄死他!”
何老幺猛一抬头,前方涌来黑压压一群人,都举着扁担锄头朝自己二人迎面扑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破口大骂,疯了一样,领头的就是刚刚跟德清说话的脚夫。
何老幺叫一声不好,回头对二狗道:“快跑!今天要挨打!”
何二狗一看那领头的人,也慌了,跟着何老幺就往河坝上游狂奔。
见这二人想跑,脚夫队伍一片叫骂,人群横向前冲,像渔网一样散开。
一时间河床上喊杀震天,鹅卵石满天飞,活脱脱群狼扑羊般的壮观。
何氏兄弟形如两条夹紧尾巴逃命的狗,既要躲避身后飞来的石头,又要躲避脚下满河滩的乱石,还得选择逃命的方向,紧迫不已,狼狈不堪。
渡船上的人被这一突变惊得目瞪口呆,那舵把手更犯嘀咕,这两个不像坏人呀,怎么都追着人家喊打喊杀呢?
那叫德清的少年本是税狠人的得意弟子,全名余德清,他对此却不足为奇,给众人解释道:“你们不知道吧,那就是县城何家的地主少爷,就在昨天,芝兰的狗贼把赵家的粮船堵在河心不让上岸,不让穷人买粮食,官兵和赵家联手都没干过那帮狗贼。结果,把等着买粮的饥民惹翻了,上千人把何家围着吃大户,把家都给他抄了!”
船客们明白过来后,唏嘘不已,也有人拍手称快。
那舵把手哭笑不得,自嘲道:“真是瞎了眼了,我竟然没有把他认出来。”
余德清道:“要不是昨晚见了莫师叔,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没想到今天一早跟他不期而遇,他不自报家门我也认不出来。若非跟他对了切口,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他。”
众人闻言,纷纷唾弃,继而放眼观看河坝上的追逐。
几十个脚夫已经把何氏兄弟逼到了河床倒角的狗脚弯,此处前方是绝壁,左面是河水,右面和后面全是追兵,要想逃脱就只有跳河。
但如果跳河的话,准会被后面追上来的人用卵石砸死在水里。
二人几乎都绝望了,何二狗都已经转身捡石头准备拿命相拼了,何老幺突然低喊一声道:“有路,快跑!”
何二狗再一转身,见何老幺径直朝绝壁的排洪沟冲去。
何二狗一望,水沟虽然陡峭,沟两边却生长着许多杂树,完全可以攀岩而上,而且数丈高处就是山梁,爬上去就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好在脚夫一路追来跑了很多路,早已经力竭了,等冲到近前捡石头攻击时,一是没了力气,二是没了准头。
何老幺二人这段攀爬也就有惊无险了。
逃离了虎口,脱离了危险不等于就没有了危险,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说不定后面再追上来喊一声,就又有可能被包围。
何氏兄弟根本不敢停留,就算累得往前爬,也不敢停下来歇气。
一上山梁就是一片林子,顺着林子往上爬,一直到山顶都没遇到堵截。
这时候应该是安全了,但二人依旧不敢托大,顺着山梁一边小跑一边歇气。
过了这道山梁,二人缓步而行,待气喘均匀了,面前是一处垭口。
一阵山风吹来,慢慢烘干了湿透的衣裳,何老幺一阵伤感,觉得面前一片迷茫,处处都不是出路。
他兄弟二人竟然走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细想起来,何老幺非常后悔没有全力阻止何大爷堵截赵家粮船。不让赵家粮船靠岸、穷人买不到救济粮,所有人是不是就真会买何家的粮了?这是不用大脑也能想明白的事,偏偏自己还糊里糊涂跟着瞎闹。
荒谬啊,拿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搞来搞去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简直荒谬!
兄弟二人谁也不说一句话,顺山一直往上河走,接连翻了七八道梁子,看河对岸时,一马平川,看样子是到了柳树沱的河对岸了。
何二狗气哼哼地道:“现在去哪里?还要不要去找税狠人?”
何老幺听他的语气,知道他心中积怨不浅,似乎矮了三分道:“过河,回去。”
何二狗不再废话,噔噔噔直接往山下去。
到了河边,何老幺把辫子紧紧盘到头顶,把银票别在其中,拣水深处横渡而过。
好在衣服都是绸子,拧干了在太阳下几撩几撩就干了。
柳树沱不算大,就那么两条街,何老幺到裁缝铺扯了几尺棉布,买光了两条街的锅盔,打了一个不小的包裹背到背上。
二狗算是看懂了,备这么多的干粮绝不是要出远门,只怕是要到荒山野岭过日子去了。
他也不说话,何老幺怎么走,他就怎么跟。
还真如他所料,等回到丰乐场,何老幺城都不进,老远就避开官道,捡山中密林穿插,直去孔雀桠。
再从河坝返回,到武南河郑家码头时,天就已经黑了。
何老幺想起来还没吃中午饭,兄弟俩就在水边上拣一块石头坐下来,啃着锅盔,喝着河水,想着眼下的这个局该来怎么破。
二狗道:“当初我们就不该听那个鬼道士的,白跑了一趟不说,还差点死在外头。”
何老幺道:“这一趟也不算白跑,好歹不也搞了一千多两银子吗?关键还让我看明白了一件事,富人跟穷人永远都是两种人,要想一条心,还得是自己的袍泽兄弟才行。这一路我都在想,我们还有那么多的田产、那么多的生意,有这些,家就没败。如果老老实实的,说不一定什么事都没有,乱来反而会害了一家人的性命。这一千两银子,正好度过眼前这一段难关,我们就在外面呆几天。明天,先托个人去打听打听老汉的情况再说。”
二狗对何老幺的矛盾善变无话可说,现在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何老幺自我解嘲地苦笑着,又道:“先前我也怪这个道士,但我现在觉得,他是故意要让我出去走一圈,让我们明白一些事。要不然,那小子明知道我们的身份为什么还会说那些话?不过也好,没有这一路的经历,我们能把这许多事看明白吗?所以,要怪还得怪我们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以前,我们都是按照自己的脾气去做人做事,只认为自己就是老子天下第一,任何事都应该按照我们想要的路子发展,殊不知,外面到处都是仇敌。”
何二狗哼一声,摇头挖苦:“你比那狗官都变得快。”
何老幺也不恼他,站起来叹一声:“富贵都是云烟啊,就像我们,费尽心思积攒财富,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还搞得臭名远扬,人见人恨。细一想,像赵子儒那样行善积德,穷一点,未曾不是好事。走吧。”
何二狗被他搞得一愣一愣的,像吃了一块石头,搁在心里简直消化不了。
兄弟二人乘着夜色沿河而上,到城南的河滩大坝时夜都已经深了,那些趁夜挑水抗旱的人也收了工。
涪江河的水位每况愈下,河面剧烈收缩变窄,这一处河滩更宽阔了,一河坝的芭茅疯长,到处都开着马尾巴似的芭茅花。
这芭茅林子在夜色里格外霸道幽森,藏匿其间,既能保证充足的水源,又能看到县城附近的动静,比山林岩穴更利于隐蔽窥视,在这里安营扎寨最理想不过了。
安顿好藏身之所,何老幺决定趁夜深人静去找卢掌柜问问情况,但他不能告诉二狗,那狗脾气动不动就狂吠乱叫。
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何老幺偷偷摸出芭茅林往城里去。
刚要爬上官道大街下河坝的那条岔路,远远看见路口三尺下的庄稼地角上有人烧火,借着火光看见烧火的人正在哪儿磕头。
何老幺没多想,因为这三岔路口常有人在此烧钱送鬼,他只想着等那人烧过走了再过去。
靠在路坎下灵光一闪,不对呀,烧钱送鬼一般都是在黄昏落黑的时候,这时间都深夜了,不是招鬼的吗?
送鬼一般都是在路口上,这人为什么在地角上去烧?
送鬼是不需要磕头的,那人磕头作揖,叽叽咕咕,显然不是送鬼。
于是蹑手蹑脚顺路坎靠拢过去要看个究竟。
待走得近了,听见那人嘴里叽里咕噜在通白(和亡灵说话):“……你在那边要保佑两位少爷平平安安,给他们托个梦去,叫他们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来,回来就是死路一条啊……”何老幺毛根子一炸,脑子嗡的一下就糊涂了,这烧钱的人就是卢掌柜,他在和谁通白呀?只听卢掌柜又道:“天不长眼啊,大爷,这样一个狗官,看似人模狗样,实在是险恶无比呀!你落得这样一个死法,叫人有冤无处伸,有苦说不出啊,你为什么不把他收了去……”
何老幺哪里还听得下去,也不躲躲藏藏了,三步当着两步走过去,还没到地头就哭起来喊道:“掌柜的!……”喊了三个字就哽咽了。
卢掌柜吓了一大跳,手里的一沓纸钱轰一声落到火堆里。听到何老幺的声音焉能不惊?给他知道何大爷死了,还不得要把天都闹塌下来吗?
卢掌柜忙扭过头来问道:“你是哪个?!”何老幺不敢直视,转股脸去对着路坎哭起来,啪啪的抽自己的脸,抽一巴掌吐一字:道“你! 只! 说!”最后一口气吼出来道:“是不是我老汉死了!”
还真是何老幺!卢掌柜呆了,你你你半天没你出来。何老幺猛地转过身来吼道:“说呀!”卢掌柜看他眼泪鼻涕在嘴上挂了一堆,恶得那个样子要吃人了,心里一痛,也是把眼睛一抹,眼泪也下来了道:“大少爷,你不该回来呀,何大爷……死了。官,官府通缉你了,今天贴的告示。”何老幺哪里还在乎通缉,哽哽咽咽,一步一步走向即将熄灭的火堆,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三个头道:“老汉,你……硬是……说死就死!我叫你不去,你非去……”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出声来。
卢掌柜道:“……少爷,小声点,你是个爷了,三十多了,要做什么,得先走脱。走不脱,什么都做不了,你还是快点走吧。”
何老幺道:“我不要走脱,我跟那狗官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