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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道可道,非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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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今日,金华山观灵官殿内的早课百喙一词,字句清明,正诵道:“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子,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虎狼蚖蛇之厄、水火盗贼刀兵生产之厄、山林树木社稷之厄、土石桥梁之厄、毒药诅咒之厄。惟愿今对玉皇天尊、大道真圣忏悔解禳度脱身中灾厄。一一解脱,勿为留难。灵官大圣、赦诸天神王,并降圣力道力,承斯经力恩力,卫护弟子。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所求如愿,所履平安……”诵的正酣,忽然听得殿外有人大呼道司之名道:“陈真人何在?陈真人何在?”(碧洞真人陈清觉第四代传人陈教云。)

    陈真人只管领头诵读,不去理会,有弟子出殿相询,领了来人去道观偏殿,回来施下一礼告知:“山下何财东请师傅两日后赵家码头设坛求雨。”陈真人停下口中经文,神情略显意外,掐指一算,严肃道:“来者何人?”弟子道:“芝兰二少。”陈真人直皱眉,旱情到了这个地步,谁还有脸再去设坛求雨?不是丢人现眼吗?何况赵家码头是什么地方?这何家……为什么要在此处设坛求雨?

    陈教云做了大半辈子活神仙,做过的法事数也数不清,就没有见过如此挑地方设坛求雨的

    当下转身出殿,见了何二狗直言道:“世人为恶,已动天威,山人道法粗浅,无力排解,以前几番作为可为例证,何少何苦再来行此劳而无功之事?”何二狗道:“真人这样说就不对了,世人为恶不可否认,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实不相瞒,家父昨夜得了一梦,见赵家码头附近有青龙腾空而起,龙吟不已,所托之意就是请求道家设坛护法,助他去东海取水,以解潼川之危。”陈真人直皱眉,何二狗又道:“家父说,只要真人出手相助,数日后必然天降大雨,水涨三尺。”

    陈真人闻言笑道:“何东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怕是优思所致。山人连日来昼观日、夜观星,怎么看,今岁雨象都在秋冬交汇之际,何少还是请回吧。”何二狗面露温色,抱拳站起道:“真人,何家愿出黄谷十担……”陈真人转身就走,边走边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天下百姓为刍狗,山人言尽于此,何东家好自为之。”话落,人已出屋。

    何二狗听不懂他胡诌的什么,怒道:“牛鼻子老道!你跩什么跩?我何家少了顶礼膜拜的诚意还是少了香油上供的银子?你有啥子基霸好跩的?如此对待我何家,日后还要见面不?”

    接待弟子施礼道:“无量寿佛,罪过罪过,家师意思很明显,在赵家码头设坛求雨有碍赵家运粮赈灾,此举乃是与天下人为敌,劝何少好生思量,勿要粗鲁不堪。”

    何二狗大怒,欲言又止,拂袖而去。

    ……

    杨铁山、周乾干二人顶着烈日一路走去,两匹马老弱病残,走得很慢,沿途成群结队的乡民都戴上斗笠草帽、挑着水桶,男的赤着脚互相追赶,小脚女人们也是卷高裤脚,只管低头小跑,十一二三的童男童女或挑或抬,随处可见,所有人饱受烈日烤晒,强忍皮肉之苦,倒也不曾听见有谁为此有过一句抱怨。

    乡间的路多在田埂地边,杨铁山被马匹颠簸着,一路走一路看,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多了,都为着乡民们种田的不容易同情叹息着。周乾干脾气古怪,尽管杨铁山就乡民们这股挑水的热闹劲头主动和他搭讪称赞,他不是嗯一声就是啊一下的不和人交流,走到后来,杨铁山也就懒得理他了。

    富谷寺虽偏僻,然也沟宽地阔,山林树木已经叶卷枝枯,倒是田间的秧苗一片一片还泛着垂死的败绿,株距行间十分的干瘦弱小,十之二三已经死亡的枯株败叶在那一片惨淡的绿色中尤其醒目,干裂的田土在阳光下还隐隐有些湿气,网状的裂缝里蒸蒸的往上冒着烟雾。

    田中央、田埂上,白发老头老太太都仰着脸往这路上张望,期待着自家儿郎挑水归来,有那走到自家地头的,沿路口下去,老头老远就接住,颤巍巍地挑到田中,老太太即刻用瓜瓢舀起水来,哪里的田土发了白,就拣着哪里一棵一棵地浇。

    如此情形,一路走去,只要田中禾苗有一息尚存,就有守望的人、就有挑水归来的人。

    杨铁山调转目光望向山村,那依山毗邻而居的庄户人家在竹林树荫中时隐时现,门户相连,一无鸡鸣,二无狗叫,只有那婴儿的啼哭,小孩呼叫闹饿的喊叫在山弯里连成一片。杨铁山长叹一声,自语道:“这样挑水来浇又有什么用,老天爷何其毒也!”

    周乾干听闻此言,冷冷地哼一声道:“你天天守在衙门,家中富足,老天爷毒与不毒与你何干?”杨铁山叹道:“周大人呀,我何时富足过?你是看杨金山富足吧?杨金山富足,不代表姓杨的都富足。”周乾干直呵呵,略去了许多要说的道:“我只知道他们挑水灌田虽然无用,但是心中的希望不能破灭,从涪江河挑到这里,一二十里的路,挑一天希望就存在一天,他们现在只能活在希望里,能挑多少水,能救活多少秧苗要看老天爷的,他们可不敢说老天爷何其毒也。”

    杨铁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暗叹周乾干不解风情,跟他交谈只能置气,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周乾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不打算轻饶了他,继续道:“这个地方离涪江河只有十来里,还能见着苗苗,情况不知好了多少。最远的,离涪江河足足三十里,一个脚夫一天只能挑三担水,跑得快的能挑四担,那里的人才真是跑断腿都没有用。你到天仙场靠南边去看看、到金鱼垭靠西边去看看,挑来的水只够一家人饮用,抗旱浇地?除非是神话。”这一通唠叨,说得杨铁山更是无语,只把一双眼睛望向别处,不去理他。周乾干又道:“看看这些,再想想你那个老兄,你们杨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没人性的杂碎,太平场的人挑水抗旱把河沟里的稀泥都挑上山了,上季小春他收佃户多少一亩的租子?生拉活抢,搞得鬼哭狼嚎的,简直一个地痞恶霸,也不知道管一管!”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当胸一刀,刺得杨铁山肠穿肚烂,心肝滴血。他终于明白这位老兄为啥对他说话总是这种德性了,这家伙跟天有仇就会牵连着恨死地,恨死地就看谁都不顺眼,这嫉恶如仇的脾气倒不失为一条汉子。

    只是,何苦要硬生生的把杨金山和他杨铁山联系在一起?一娘生九种,何况他与杨金山已经出了五服,八竿子都打不着了呢!

    杨铁山自然不会去生气,冷不丁地怼回去道:“这种事到底归谁管?我杨铁山要不是赵子儒举荐做了这个临时师爷,至今都在街头卖字为生呢,管得了谁?周大人,你以为喝涪江水长大的人都像你一样管得宽吗?”

    周乾干哼哼一阵冷笑道:“你们文人不是说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们杨家祠堂出来的,自己都道不清说不明,就不该让外人说道说道?”

    杨铁山差点吐血了,圣人之道被莽夫这样作践,简直暴殄天物!本来就被这太阳晒得头昏眼花、焦渴无比,还要忍受狂犬吠日污耳朵,当时就很想把圣人的意思诠释出来,好好跟这个武夫掰扯掰扯,羞辱他一番。

    可是他不能,那杨金山确实是他杨家的污点、是他的伤疤、更是他的耻辱,他是读书人,得憋着,不能跟武夫一般见识,否则,只能被歪理邪说活活给气死。

    杨铁山跳下马来,牵马走着,不管周乾干再说什么,都远远避开,绝不搭话。可周乾干偏偏就要撩拨他,坐在马背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凡是那一帮哥老会大佬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早些年口口声声要反清复明,眼看不能,就圈地称霸。大清朝曾几何时轮到他们来圈地了?这一方百姓是属于大清朝廷的还是属于他们的?朝廷也没有如此奴役过子民吧?什么东西!”

    把话说大到这个份上,杨铁山就不想放过他了,顶他一句道:“他的确是恶,但偏偏我不是那都头捕快,不会那黑虎掏心、力劈华山的拳法刀法,要不然,老子也是一个来去自如的江湖游侠,杨金山也好、杨银山也罢,贪官污吏、地痞恶霸一个别想走脱!非得杀个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不可!”

    周乾干把这话当一碗油汤挂面吃掉,哈哈大笑,一纵身跳下马来道:“可惜你不会啊!不过,也没关系,有这个胆子就行!有吗?要有的话,我们今天就来见个真章。别怕,我不是要你跟我刀对刀,枪对枪见高低,我们从富谷寺开始如何?我这腰间有佩剑一把、有腰刀一把,分你一把,若有那称王称霸的、欺负软弱不让乡民买救济粮的,咱们一人一个,见神杀神,见鬼杀鬼,你敢还是不敢?”

    杨铁山被逼到了墙角,反身伸出手去要接刀。

    周乾干也不含糊,解下佩剑递给他道:“好,是个角色!不过大老爷有令,杨师爷是府台大人和赵大少爷好朋友,金贵的很,容不得半点闪失。放心,真要杀起来,干不过你叫唤一声,看在赵子儒的份上,周某人也绝对要护着你!”

    杨铁山冷哼一声道:“只怕你想错了,读书人不动刀则已,一旦手中有了杀人利器,就从不会因为某些原因缩手缩脚,只怕那些沽名钓誉、自诩了不得的刀客都要靠边站着!”

    周乾干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真是厉害!可惜朝廷取消了科举,读书的都灭绝了哟,你知道怎么灭绝的吗?喜欢吹牛自大,误人误国,迂腐、尖酸、刻薄,骂人不吐脏字,不招人待见……”

    “我呸!臭不要脸!”杨铁山啐一口骂道:“你屁话真多。”

    “对对对,最大的特点就是臭不要脸屁话多!”周乾干把他欺负揶揄够了,哈哈哈大笑不止。

    这二人你顶我一句,我顶你一句,一路上只顾着打打杀杀的赌气说事儿,可把路上挑水同行的乡民吓坏了,都避瘟神一样离得远远的。

    杨铁山不想跟这种人赌气,但又不得不赌一口气,夺过佩剑就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剑鞘子啪啪地打着马屁股,那马嘚嘚嘚跑开了。

    富谷寺是一个乡场,两排瓦屋夹着一条黄泥大路,从南到北足有五六十丈街面。这条街上,各种手艺人开了不少铺子,也有许多的杂货铺,酒肆茶馆亦有之。只是,店不论大小,生意不管好赖,门口都一股脑儿挂着一个永和陈记的牌子。

    杨铁山周乾干一路走来,见这条街门户洞开,却很少有人走动,连贪耍的小孩都不见一个,仿佛丰都鬼城一般死气沉沉。

    两个人四只眼睛开始四处搜寻昨日所张贴的告示,最后发现皆被人撕去,只依稀留下浆糊的印记和残缺的纸角儿。

    二人大怒,直去寻这里的里长刘秉璋刘三爷,要问个究竟。到驿站一看,大门紧闭,连一个看门的杂役都没留下一个。二人心知有异,也不做声,只管往前走去。

    远远看见街坊的中央地段一家茶倌,门上方斜挂着一块匾,匾上有永和茶社四个字样,里面正隐隐有人在大声责骂。

    明白人都知道,这茶馆是永和公口外八堂富谷寺分堂的接待站,就是这一带哥老会成员聚集的地方,里长刘三爷正是这家永和外堂的三当家。这样的分堂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龙头凤尾、十排幺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房数百人,永和的势力就是由八八一十六个此样的分堂组合起来的,全帮上下数千之众,声势仅次于芝兰。

    杨铁山、周乾干二人知道,此时的街市成了无人巷,茶馆里动静不小,不是在聚众密谋生事就是在开堂执法,而自己二人到人家的地盘公干竟然未带一兵一卒,贸然上去,无疑自讨没趣,甚至有羊入虎口之虞。

    周乾干冷笑出口,瞄着杨铁山道:“文墨先生,机会来了,敢上吗?”杨铁山知他用心恶毒,但此时不是赌气的时候,抱剑而立道:“我怕什么?好歹还有福成这棵歪脖子树撑着,谁还敢剁了他家杨二爷不成?不过,有的人可就难说了,真要进去装大尾巴狼,搞不好就会满地找牙。除非跟以前一样,睁只眼闭只眼,羞死先人都莫管。呵呵,所以,我奉劝某人,先看好退路。”

    周乾干哈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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