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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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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家木楼书房内

    何中槐躺平在凉椅上鼾声大作,落在胸前的右手里的一把蒲扇垂下来刚好盖在他的脸上,粗重的鼾声夹带着有一搭没一搭噗噗噗的吐纳,把蒲扇吹得来回摆动。

    他的意识里的一切景象非常清晰,看到的是自己老家三十年前的小瓦房,院门明显是开着的,能看到对门太阳山半山腰高处同样的院门和院墙,赵子儒就叉腿站在那高高的墙头上行走,还冲他大眼瞪小眼,肆无忌惮,得意非常!

    他又看见大门左边逶迤向上的小路,记忆里所有的痕迹都非常清楚,包括每一株杂草都是儿时看到的样子。这时候的思维逻辑一切都顺理成章,赵家一直就住在对门的半山坡,何家跟赵家天生敌对,他跟赵子儒已经斗了很多年了。

    出门都是要翻墙而出的,何大爷手脚并用去爬院墙跟前的台阶,那台阶齐眉高,爬上去踮着脚还差半尺才能够着墙头。他爬呀爬,就是够不着,脚下好像踩着一个软绵绵的枕头,总在关键时候绵软下去,叫他怎么也觉得差一截!就这半尺的高度,费了半天劲,累得他满头大汗就是爬不上去!

    忽听脚下有人喊:“大哥,你踩我肩膀上试试!”低头一看,竟是多年的兄弟赵俊林,旁边还有杨忠德,赵俊林正把半拉儿肩膀垫在他的脚下。

    踩上赵俊林的肩膀,屁股被杨忠德一搂,何大爷轻飘飘骑到了墙头上。

    他战战兢兢努力站起来,感觉脚下的墙头危机四伏,又是大路一条。他就顺着墙头去赶集,上蹿下跳,如履平地,好不快活!

    看对门的赵子儒时,赵子儒却在刀刃上走路,那儿举步维艰,晃了几晃就一脚踩空,整个儿头下脚上跌落万丈深渊。

    那深渊就像一个黑洞,赵子儒在黑洞里一直坠落、一直坠落,一直落至让人眩晕的谷底仍然在继续下落!

    何大爷哈哈大笑,喊道:“赵子儒,老子爬上来啦,你娃掉下去啦!天要亡你啊!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突感自己脚下摇晃,恰巧也到了悬崖边沿,怎么也控制不住眩晕和恐惧,连忙反手一捞……

    啪的一声,从一阵剧痛中惊醒!一睁眼,发现自己摔在地上,有个坚硬的东西顶在脊梁骨上,蓦然想起自己是躺在摇椅上午睡的,怕是椅子翻掉了,又砸中了自己。

    使劲推开椅子,反手摸摸背脊骨,这是赵子儒在梦中砸了他一锤子啊,真真切切的疼痛!

    坐起来拿蒲扇使劲搧一会儿,想着梦里的情景,出了一头冷汗!明明是赵子儒掉悬崖下了,怎么反让自己跌得这样狠?莫非……梦真是反的?

    何大爷坚信自己的梦从来都是有所征兆的,许多时候他都跟着梦的指示在行事 ,回回都是应了验的 ,而且,他在赵子儒那里回回都占尽了上风。这个梦大晌午来得明明显显,自己虽然有失利,但赵子儒跌得非常彻底,子午梦最灵,不可能是反的!

    何大爷整理了一下心情,爬起来从茶几上提起铜壶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拓上鞋出屋下楼。

    进客厅见老幺和二狗都在,看了一眼角柜上的沙漏,午时仍旧未过。

    何老幺兄弟俩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摇着蒲扇,脸上还挂有汗珠,见老子突然出现,双双站起,一前一后叫了一声爸爸。

    何大爷拣太师椅也坐下,眼睛落在何二狗脸上,阴冷地说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这个时辰倒是在家,难得哦。”二狗赔上笑脸,打躬道:“爸爸,我就在自家茶馆里喝茶吹牛,就没有出过城啊?”

    何大爷哼一声,反问道:“没出城?就在茶馆里?你除了喝茶就没正经事做了?”何二狗讪笑着看看大哥何老幺,赶紧过去给老子倒上茶水赔笑道:“爸爸,对我还不放心啊?该做的事我都做了,县城就这么大个地方,我能混出个啥样来呢?”

    何大爷一拍桌子,厉声道:“混账东西!一大早就听说你去了丰乐场!你还敢说在县城?”何二狗赶紧作揖坦白:“最先是在自家茶馆里,后来听说一件趣事,打算去求证一下,谁知在武南河撞上了永和的张三爷和许二麻子。”

    “趣事?啥子趣事?”

    “赵家在太平场煮死了人,全县都轰动啦!”

    何大爷眼珠子一转,停留在何老幺面上寻求答案,何老幺赶紧道:“这事儿我不知道,也是刚刚听他说起。”

    何大爷蹬着二狗,恨铁不成钢批判:“正做不做!豆腐放醋!”何二狗辩白道:“爸爸!是真的,谁还骗你不成?张三爷赌咒发誓,还能有假吗?”

    何大爷仍然不为所动,挖苦道:“你倒是会撞啊,谁都撞不上,偏偏撞上这两坨狗屎,所以就在武南混到现在?”

    “张三爷其实就是来找你老人家喝茶的,见了我,他龟儿子就不来县城了,我们就在武南肖家店喝了一上午。”何大爷没好气道:“找我喝茶?我怕是吃醉了才有空听他抽疯!”

    何老幺接过去道:“爸爸,他能有什么好事?不外乎就是要来跟你说,杨金山降了粮价,是如何如何地不守规矩,该不该想办法治治他呀?除此之外肯定无他!”

    何大爷自嘲地哼一声:“他们谁降价都是他们的自由,我跟他们隔了八帽子远,管得着吗?笑死人了。”

    何老幺道:“你是这样想,陈桂堂不这样想,姓祁的答应我们的事等于放个屁,姓杨的见风使舵比谁都转得快,明显是跟杨铁山通上气了嘛!他不来跟你打个招呼怎么放心?万一我们跟着把粮价往下一降,他不是连一个抬轿子的都没有了吗?”

    何大爷又哼一声道:“要我跟着降价?想都别想!”何老幺想说什么,结果笑了一笑,话题拐了一个弯,正经说道:“爸爸,太平场饿死人是真的,甚至还出了活人吃死人的事,赵子儒昨前两天在太平场熬稀饭救济灾民,现场混乱,把人挤锅里煮得翘死!赵家的女脚夫连同一些不相干的人把杨金山的粮店都仓了,但奇怪的是,出事到现在,杨金山居然连一个屁都没放。这两件事,你老人家不妨联系起来想一想。”

    何大爷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尔后轻摇扇子慢点头,似乎悟出什么,略去了杨金山这一茬说道:“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赵子儒滚崖,一滚到底,我正不知这梦何解呢,如果这样的话……”一拍桌子站起来道:“走,找大老爷说道说道去。”

    何老幺诧异。

    何二狗跟着站起道:“对,他都煮死人了,是该跟姓祁的说道说道。”何老幺横了二狗一眼,笑着问何大爷:“爸爸,刚刚做的梦?”何大爷道:“对啊?刚刚做的梦。”何老幺道:“爸爸,大白天做梦……好像算不得什么吧?”

    何大爷有被忤逆的感觉,横眉道:“你晓得个屁!”何老幺道:“爸爸,就这事儿去找县太爷?我估计……你说不出什么天大的道道来,那孩子自己扑锅里被煮死,关赵子儒什么事?人家是在做善事呢!这时候的祁某人,肚子里指定憋的都是火,你去不是引火烧身吗?”

    “他敢!……”何大爷瞪大眼珠子,也感觉自己太过浮躁了些,一屁股坐下,气恼地使劲摇扇子。何老幺又道:“爸爸,你先不要忙着去找人家赵子儒的不是,你先看看杨金山什么作为?依我们对他的了解,说他怕江湖,可能吗?也不可能怕了赵子儒,更不可能怕了杨铁山。到底什么人仓了他的粮店?吓得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要是一般人,他绝不会当缩头乌龟,这不是他的个性,但是,他偏偏就当了缩头乌龟,他怕什么呢?”

    何二狗眼珠子一翻:“哥,不要说这么复杂,张三爷说,他就是跟杨铁山串通好了演的戏!演给我们看!意思是,我何家再不识时务就要被收拾。”

    何大爷阴了脸道:“做给我看?给我看什么?我的滕上不结他的瓜,他的滕上不长我的果!威胁我什么意思?”何老幺道:“就是了,姓张的说话分明居心不良,巴不得跟我们跟他穿一条裤子!爸爸,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姓祁的已经彻底倒向了赵子儒,这个时候死扛着粮价不松口其实对我们谁都是没有丁点儿好处的,真正饿肚子的人的确买不起粮食,杨金山降了六百文,不管有没有人卖,都是用心良苦,陈家的不满在这里。”

    何大爷眯着眼睛审视何老幺,问:“什么意思?”何老幺道:“爸爸,现在的粮荒局势都非常清楚,饿死人的事一旦泛滥,一定会生出大乱子!所以我提议,我们也跟着把粮价降下去,卖粮不卖粮放一边别说,真没必要让那么多人恨我们。”

    这话从何老幺嘴里说出来,让何大爷很意外,说实话,他最初也是怕出乱子才想把粮食卖出去,为了卖一个好价钱,所以他们三家才勾连在一起,偏偏因为赵子儒横插一脚,从而成了现在这个局面。杨金山的做派无疑是在退一步求自保,也就等于告诉他们,粮荒到了这个时候,所谓的三家联盟不攻自破了。

    但是!目前的形势,粮食比银子值钱,杨金山的角度与他和陈桂堂的角度不同,杨金山因为杨铁山的关系还有重新站队的可能性,他和陈桂堂却是把赤裸裸的后背给了别人,一块遮羞布都没留!而他何大爷住在县城,是首当其冲的对峙者,他也是三家联盟的发起者,若此时效仿杨金山,无疑是举起双手向赵子儒投降,所以,这一步千万不能退。

    但如若不退……

    何二狗道:“杨金山降价只是卖给堂口里的自己人,而且是说一套做一套,我们三家联盟未必就垮了吧?”何老幺脱口道:“胡说!他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哦,挂出去的牌子,等人买了粮食又把价加回去?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再亲的兄弟也经不住这样的戏耍吧?”

    “大哥!正因为他这样做了,所以才有人仓了他的粮店!人家这是转移视线。”

    何老幺哼一声道:“转移什么视线?谁在转移视线?”何二狗道:“当然是杨金山转移视线了。张三爷说了,他赵子儒没有能力兼善天下,我们手里的粮食仍然是永不贬值的黄金,不是已经饿死人了吗?干脆关闭粮店,守好粮仓,置之死地而后生!芝兰永和有的是人,还怕守不住自己的粮仓吗?等饿死一大片的时候,等他们折腾够了,自然就会来求我们。”

    何大爷眯着的眼睛睁开了,没想到何老幺又冷哼一声道:“到时候肯定有人来找你,但不是来求你,而是拿着锄头扁担、刀枪棍棒来抢你!”何二狗也哼一声道:“那不就反过来了吗?对付强盗,有多少灭多少,绝不犯王法!”

    “你!……”何老幺无言以对。何大爷哈哈大笑:“好!很好!让我想想,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何二狗道:“爸爸,不用想了,就这么办。现在市场局势混乱,衙门局势混乱,大烟价格肯定烂得捡都捡不起来,杨家早就背地里派人去成都贩大烟去啦!就连陈家,都把重点转移去了人市,许多饿急了的,五十文就能卖掉自己的儿子,女儿就更便宜了,二十文就能买走一个!”

    何老幺怒道:“这也是张三爷告诉你的”何二狗嘿嘿道:“大哥,你还做梦呢?这不用人告诉,咱们芝兰卖卖儿卖女的大有人在,你可以到河对门玉华道上去试试,看二十文能不能买到一个女娃儿!”

    何老幺无语,世上卖儿卖女的多了,陈家这个时候不把这种生意做到极致还是陈家吗?

    何大爷一摆手,制止二人争论这个问题,乡间卖孩子是常有的事,便宜到如此程度也不奇怪,贱卖了总比饿死强吧?乡间卖孩子说白了是给孩子寻求生路,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突然关心起何老幺查盐卤的进度来了,问道:“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脱离我们也没关系,就算不脱离也是各走各的路。告诉你们两个,不要去管人家卖儿卖女的事情,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老幺,查盐卤的事有眉目了没有?”

    何老幺看着二狗,很是气愤,想了想才说道:“爸爸,这件事你先别打听。你想啊,姓祁的答应得好好的事,说变卦就能变卦,我们还能信他吗?从现在开始,有些话我们拦在肚子里也不能在他跟前透露半点口风,否则,只会便宜了别人,亏待了自己。”

    何大爷端起茶碗的手僵直了一会儿,重重放下道:“你连老子也要瞒着?”何老幺道:“我哪是要瞒着你,而是上次在杨家我就信口这么一说,爸爸你也信了?你再想想,凿井查盐这种事哪能轮到寻常百姓家?就算查出来了,还不得归他官府所有?我当时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将姓祁的一军,也是想让陈大爷和杨大爷知道,我何家也是有门道的,而且,门道肯定比他们宽广!”

    “你!……混账!”

    “爸爸,陈大爷、杨大爷和你之间,我总感觉你太直,杨大爷太奸,陈大爷嘛,比较龌龊,你们三个联手跟赵子儒斗,你是最应该小心一点的,因为我们家在县城,许多生意都跟赵子儒门对门,他们两家在丰乐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是人家的异己。”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跟祁凌致站一起?”

    “对,这时候哪怕跟赵子儒站一起都比跟祁凌致站一起强。”

    “哼!你娃娃算想左了,赵子儒就是老子的天敌!老子做梦都想把他推下万丈深渊,怎么可能跟他站一起。”

    “爸爸,假想的敌人往往不是真正的敌人,真正的敌人在没有能力制服你之前往往都是对你示好的,至少许多时候都是在利用你。我们家在县城,县衙也在县城,我们等于是在官府眼皮子底下,人言道,家里不和邻里欺,邻里不和外人欺,邻里终归是邻里。我认为,眼下跟赵子儒亲近比跟陈杨两家亲近有利得多,我要是你,绝不把亲善的机会让给杨金山!杨铁山是什么?杨铁山就是杨金山钉在赵子儒和官府之间的一枚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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