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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要命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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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掌柜讪笑,这实在是太过于意外。祁凌致一本正经地道:“这不算什么,如果大少爷有更多的粮食,我预支五千两都行,只要能让百姓买着粮。”

    袁掌柜连连拱手道:“前提是,这种粮食也是有限度的,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东家不能把家当都亏进去。大人这番心意实在是穷人之福,但眼下的粮食市场实在是没有定数,粮价有望继续上涨,卖家屯粮望市,就怕有银子也买不着粮啊。大人预支当然是好事,但只怕粮食供应不能遂人意,让大人失望也说不准的。”

    祁凌致一听这个,似乎就不在他的情理之中了,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僵硬。杨铁山的眼皮子也很是萎靡的眨了几下,要等袁掌柜继续说。袁掌柜偏偏不说了,意思到了就对了,市场供应决定一切,粮食转手官府,从赈灾角度上衡量,赵家所承担的责任不一样,他得替东家留好后路。祁凌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波折,兴致一下打个对折,脸就像一块石板。

    杨铁山马上说道:“目前的粮食市场的确十分紧张,供不应求是必然的,如果细粮市场不稳定,可以从粗粮入手,农人就爱吃粗粮,比如大麦、高粱,红薯干,麦麸,糠皮都行。”

    袁掌柜微微一笑,做出一个更加为难的表情来:“大人错了,咱们大清吃粗粮的人群占了绝大部分的比例,吃细粮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细粮都供应不上,粗粮市场就更不用说了。都江堰保证了川西平原数十万倾良田的浇灌,沉淀下来的粮源基本都是细粮,所以现在的市场状况是,吃细粮的有得吃,吃粗粮的反而没得吃。”

    这一说,祁凌致算是懂了,但他无话可说。杨铁山道:“这个我们懂了,但我相信大少爷的能力,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做后盾,保障我县的粮食供应是不成问题的。告诉大少爷一声,本县不少人家已经到了吃麦草的地步了,有的连麦草都吃光了,大老爷急得不行,衙门不一定非要指定哪一种粮食,只要有粮,不管粗细,请他全力以赴,我们在后面尽力筹备银子就是了。至于银票,锅庄银票肯定比不上日升昌这样的大票号,我们尽量兑换成现银来办交接,大少爷觉得怎么方便我们就怎么办。”说到这里看着祁凌致道:“大人,你说呢?”

    祁凌致点着头,看着袁掌柜,希望他也拿一个态度出来。袁掌柜话锋一转道:“旱情在一天天恶化,饥荒波及整个四川北道,大少爷常在府台大人那儿走动,顾忌的不仅仅只是我们这一个小地方,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希望两位大人不要把全部的希望押在大少爷身上,应该尽量想办法自救。”

    怎么自救?祁凌致蹙起了眉头。杨铁山道:“掌柜的,这事儿我们不是没想过。要说本县的粮食,也就那帮财主才有,但这时候想从他们身上剜生肉恐怕是不可能。”袁掌柜笑了道:“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裹得很紧,其实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要大人施加一些压力,他们并非是牢不可破。”说完望着祁凌致道:“大人以为如何?”

    祁凌致直摇头道:“破是可以破,破过之后就骑我头上了。前两天我厚着脸皮求过他们,他们倒是答应了几千担黄谷,可他们一个要经营盐井、一个要贩卖鸦片、另一个要独霸涪江河所有的资源,比高利贷还要高利贷。我也横下心来答应了,可到最后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与其找他们,还不如直接找程通判想办法,何必要去自讨没趣掌柜的,本县不想把精力浪费在那些市利之人身上,现在除了赵大少爷,那三家没一个靠得住的,我得感谢赵家老爷、少爷支持。尽管这二百担粮食来得不易,但我还是希望大少爷尽可能在三日之内再筹集三百担,及时解决丰乐一里灾民的饥荒。”

    杨铁山接过去道:“现在不仅仅只是丰乐一里的问题了,怀德乡以东、务本乡以南、太平乡以北都是溪流死角,尤以周堆、神鹤观、天仙寺、东岳庙、太平场、观音阁旱情严峻,都等着粮食救命,纵然每天都有五百担恐怕也是不够。银子的事请你们放心,衙门绝计不会辜负了赵家的美意和府衙的重托,明日一早,我们就派快班和户房书记官去富谷寺登记造册,统计急需救济的灾民名单,最先从揭不开锅的开始。至于你提出的自救方案,我看求人不如求己,实在不行,按大老爷说的,我们找程通判去也不找那帮贪心鬼。不过,若真到了买高价粮来赈济的地步,恐怕灾民真就到了绝路了。”

    袁掌柜眉头紧锁,略一沉吟,站起身来道:“大人都这样说了,我只能将原话告知东家。”抱拳鞠了一躬、连连拱手道:“不过大人放心,大少爷会尽全力的。”祁凌致回礼道:“掌柜的切切把我的意思带到。”袁掌柜转身就走,拱手道:“一定一定。”杨铁山起身去相送,撩着他屁股后面的的辫子道:“别忘了明日午时到户房支银子。”袁掌柜再拱手时已走出几丈远了。

    见他出了官邸和县衙之间那道月形的拱门,杨铁山回过头来,心情沉重。伸手提起茶几上的青花茶壶往祁凌致的茶碗里续了茶,坐下道:“大人,袁掌柜提了一个醒,赈灾一旦开始,全县饥民必定一齐涌来,粮食的供应肯定会是一个大问题,我们顾得了东恐怕不一定顾得了西,有道是吃的吃看的看,心头好比钻子钻,那帮人搞不好就会出来生事儿。”

    祁凌致闭上眼睛,身体后仰,靠到藤椅的靠背上叹口气瘫了下去,眼睛半眯着看着杨铁山道:“事到如今,愁也无用,只有硬着头皮等,只有凑齐五百担才敢放,越少越容易出乱子。”

    话说那日,刘有地赶回富谷寺已近寅时。刚上自家地边,远远瞥见上院坝的台阶边一撮火苗晃悠悠,忽明忽暗,鬼点灯一样。

    出什么事了?家门口怎么会有这东西?那分明就是驱鬼才用的冥灯呀!月华西沉,山坳里天光昏暗,三正两横的茅屋在那一片快要枯死的竹林下黑洞洞的,静得让人害怕。

    “哇,哇,哇……”

    突然三声毛骨悚然的婴儿夜啼响起,一股凉气噌地自脚底窜上脑门儿,浑身的毛孔猛然收缩,一阵恶寒渗透骨髓。

    刘有地差一点吓死过去,蓦然想起自己新生了一个儿子,但不知为何,就算知道了是自己儿子在哭,也让他觉得寒气逼人,面前的几盏冥灯实在太恐怖了。

    走进院坝,汪氏诓哄孩子的声音响起,门缝里灯光射出,有大女子的说话声和起床的动静。

    刘有地三两步跨上阶沿,喊一声道:“大女子开门。”屋里问话的却是二女子:“是爸爸吗?”刘有地答道:“诶,我回来了。”

    门一开,二女子举着的并非油蜡烛台,而是神龛上用的高脚油灯,刘有地又吓一跳,问道:“你怎么把老祖先人的神灯拿来照亮朝门口的冥灯又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吓死我啊”二女子被问得有些懵,举灯望着刘有地的脸很是吃惊,也忘了让路回话。

    屋里,大女子背对着门站床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襟,汪氏坐在床头从诓哄声里挤出来一句道:“你怎么一去两天不拢屋?”刘有地不知如何答复,大女子整理好自己才扭过身来道:“爸爸,弟弟病了,通夜通夜哭。”

    刘有地推开二女子跨进屋问:“病了?怎么会病了?”汪氏接过道:“请牛巫婆来端了个水碗(巫医施法驱鬼的一种),说是这娃的八字跟家神犯冲,要安顿一下老祖先人,才可保他平安。”

    “保哪个平安?”

    “当然是保娃娃平安。”

    “这才怪,老祖先人在朝门口吗?”

    “她说是家里添了恶虎,老祖先人不敢拢屋了,那是招魂灯。”

    刘有地也信鬼神,忽略了所有问题,只问花了几个铜板。汪氏说儿子比天大,把银镯子给神婆了。

    刘有地心子滴血,气得无话可说,那镯子可是传家之物,值五两银子也不止,竟给神婆骗去了。

    五两银子可以换多少白米回来?

    可儿子安危比天大,女人又在月子里,刘有地不能说什么,只有悄悄去找那神婆子把镯子讨回来。

    刘有地放下箩筐,开口竟是:“二女子,拿印斗来。”

    二女子看见父亲脸上挂花的同时已经看到了箩筐里的米,闻言放了油灯,一声不响跑出去。

    刘有地走至床边,伸手抱起啼哭不休的婴儿,犟起脖子道:“说老子这娃娃犯了家神,简直是放屁!”

    汪氏语塞,担心自己做了糊涂事,会被臭骂一顿。大女子赶紧问:“爸爸,你脸怎么了?”汪氏没注意刘有地的脸,听到大女子的提问才发现异样,支起身子来争辩:“他哭起来不讲理,怄死人,几个女子落地没这么哭过,不是他犯了别人,就是别人犯了他!……”

    刘有地突然吼道:“哪个狗日的敢犯他!”这一吼,吼得儿子哭声刺耳,又赶紧哐儿子。

    汪氏委屈,面上净是几十年的屈服和无奈:“你就是个属狗的,家神能是狗日的吗?祖宗都不认了不要只找我的不是,大女子问你呢,一脸挂面伤哪来的?哪个烂心肝的打你了?”

    这时二女子拿来了印斗,大女子赶紧回避二人的争吵去帮二女子的忙。刘有地懒得解释,也不想回答,抱着娃娃诓哄着去看两个女儿印米。

    汪氏喊一声道:“你把他给我,你抱他哭得还凶些。”刘有地不想这时候跟女人过不去,眼睛看着二女子把印斗放进箩筐,端起另一箩筐往印斗里倒,倒完这筐换过来又倒那筐,两筐连米带泥折合一斗半。

    刘有地气得咬牙唠叨:“老子这回总算是晓得了,那帮大爷二爷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子尾子水造的人都比他好十倍,好好的三斗米活生生给老子戳脱了一斗半!枉值了老子还磕头作揖当先人一样供着,呸!”汪氏冷笑道:“鼻青脸肿的回来,我就晓得你在外头割了孽找不到气撒,几十岁的人了,莫要一天天混社团,劳慰你!”

    刘有地回击道:“混社团?是个男子九个袍,都是这个世道逼的,老子不混行吗?你知道现在想要弄点粮食有多难?要不是混了个六爷的虚名,哪有三爷的关照?没有三爷的帮衬,你们早饿死了!”想想觉得自己窝囊得紧,又冤得慌,发狠道:“老子就是不会混,混得不够好!这年头,越烂越吃香,越老实越挨棒,活生生的例子!我要是混得跟马王爷一样,人见人怕,那群王八没有一个不跟老子跪下磕头喊爷爷!”

    汪氏哼一声道:“就知道在我面前展嘴劲。”刘有地又哼一声,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在展嘴劲,这口恶气也只能在女人面前撒撒了。

    转身又被儿子哭得烦躁,转移对象骂道:“嘿!这娃娃越哭越凶了还,硬是不依理呢!”扭头问:“肯定是饿了,你没给他吃奶”

    汪氏气苦笑加冷笑:“你比他还不依理呢!你看看我这身骨头,哪里还有奶水?骨油都给刘家熬干了!”

    刘有地愤怒,同时也哑了。汪氏自知骂得狠了,口气一软道:“把他拿来给我!还不快去去睡一会儿?没你轻松的,出门两天不回屋,水缸都见底了。”

    刘有地瞪圆的眼睛疲惫地松了松,无视水缸的问题,气急而无奈又不示弱地隔空点汪氏脑门儿:“狗日的婆娘,你这是把他给我饿的!”又冲大女子喊:“大女子,抓一把米,给弟弟熬米汤。”

    大女子二女子听他二人吵闹半天,正满肚皮的苦闷,闻言木瓜一样,谁也没听见她们老子的话。刘有地直愣愣盯着她俩,反手把婴儿递给汪氏,仇人似的喊:“还不快去!”

    大女子搓搓眼,二女子瘪瘪嘴,很不情愿地出去。汪氏看着两个女儿的委屈,把婴儿搂在胸前出神。婴儿饥饿,照样哭。汪氏自己也委屈道:“我看你是有了儿子就不要我们娘母几个了。”

    “啥,啥子意思?还委屈你了?”

    “你走两天,几个女儿就喝了半碗儿高粱糊糊,都等着你回来煮顿饭吃呢。你倒好,回来先把我凶一顿,还只许抓一把米。你在外面吃饱了?”

    一听这话,刘有地软了:“吃个屁!气都吃饱了!你呢?也没吃”

    汪氏赌气道:“我无所谓,三爷不是扭死了那只鸡吗?女子们煨了一罐罐,我没忍住,骨头渣子都没剩,到明天不吃也饿不死。”

    刘有地又软了几分,吞了口口水,几乎连自己的眼珠子都吞了,走到门口喊一声道:“大女子,打一钵子米!煮顿好的!听见没有”

    听见女儿回应了,折身过来倒头便睡。

    连日来奔波熬夜,刘有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尽管婴儿啼哭不休,也愣是呼噜连天不曾醒。

    汪氏不得不叫醒他,这天气不吃饭可以,没水喝可不行,那地里救活的苗苗两天不曾浇又死过去了呢!

    刘有地端着大乌盆(土瓦钵子),大半盆清汤寡水的白米粥喝下肚,惊奇地发现儿子没哭了。汪氏道:“小儿哭夜是肚子里有风,可惜没有鸡蛋清、没有糯谷草、没有火葱头,要不然可以刮一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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