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哥老烂市烂脚夫
古时川人以嫁女为耻,张三爷这话骂得好不恶毒,没想到刘六爷回得更加恶毒,张三爷随手操起扁担要下死手,突然被旁边的陈济堂一推,张三爷一扁担砸空,耳内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耳门子发聩,怒目一望,街上突然冒气一股子火药味来。陈济堂又一把推开他道:“快跑,不要搞出人命,杨铁山来了,巡防营出动了,见好就收,快走快走!”张三爷一回头,半空升起那一股青烟仍旧未散,周乾干举着手统在那儿破口大骂,杨铁山的脑瓜子也在人圈外晃动,巡防营的兵勇也黑压压碾了过来。张三爷丢了扁担,慌忙往后跑了两步,又不忘回头威胁刘有地道:“亏你龟儿子还是永和的爷!你当你是一般的走卒吗?你娃要敢买姓赵的一粒米,老子要你婆娘明天就守寡!你给老子等着!”
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流氓头子、街头混混一哄而散,瞬间消失在街两边的巷道里。刘有地爬起来,满脸挂花,鼻子也歪了,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来回一望,哪里还有张三爷的影子,只见巡防营的兵和那帮捕快灰头土脸,怎么看也看不出往日的神威来了。再看看周遭地上,躺下好多个,都在那儿哎哟哎哟直叫唤。刘有地待要寻找自己的箩筐扁担,转了几圈都没看见,也不知被人踢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望望走过来的杨铁山和周乾干,刘有地一边擦拭脸上的血一边替自己找场子道:“这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为什么别人买得我就买不得?”旁边的也相继叫开了:“周大人,没法活了呀,你要给我们做主啊!”、“周大人,家里断炊了,妈老汉都快饿死了,不孝啊……”、“周大人,就任由他们恶下去吗?”……
周乾干两只眼睛瞪着,两只眼珠子横着,不瞪任何人、也不横任何人,但又像瞪着所有人、横着所有人,昧着良心吼道:“都给我闭嘴!一窝子蛇鼠乱淫狐日猫,狗咬狗一嘴毛!活该你们造怼孽!再了不得的天理和王法能帮你们填你们自己挖的坑吗?嗯?这是你们自己挖的坑!”
杨铁山哭笑不得,事不关己地看着周乾干,周乾干怒气不减,对着众人指指点点:“平时对抗官府的威风哪儿去了?怎么的?搞卯起(对立)了?晓得饿了?打你们的不是你们的当家大爷吗?你们开香堂拜关公的时候怎么说的?怎么不见担当和关照了?你们不是与子同袍的吗?仙人板板,我日他大爷二十四个扑爬(牛啃土)!”
杨铁山想笑笑不出来,看满大街的人都哑巴了,受了伤的,再没脸哼哼,没挨着打的都睁眼死盯着一个地儿,谁都放不出一个屁来了,他才板起面孔望着巡防营的兵和那一帮捕快们,仿佛在问,你们手里的刀都是干什么吃的?切菜打豆腐的吗?
周乾干看他那神色,抽了抽嘴角,收了手统,拔出腰刀冲捕快和巡防营的兵勇吼道:“看什么看?捉拿永和张三爷!陈家五虎!捉拿何老幺!”完了特地拿眼瞥了杨铁山一眼,补充道:“新来的,梁霸王和宋拐子是你杨家的人,脚子捡起走哈!(麻烦料理干净)”杨铁山剜一眼,回敬道:“周大人,我拔你家蒜苗了还是割你家韭菜了?鸡司晨,犬守夜,三岁娃娃都知道,你没听说过吗?”周乾干吃了一记闷棍,哑了片刻,质问道:“谁是鸡谁是犬?起来早了没漱口吗?!”杨铁山呵呵一笑,赶紧承认道:“不好意思,没来得及,脸都还没洗呢!周大人,巡防营几百兵勇、捕快房的差人包括县大堂站班的衙役都等着你,要捉拿,赶紧的,一个都别让他走脱!”说完不给他回嘴的机会,复又对满大街的人喊道:“该干啥的干啥,该买粮的重新排队!掌柜的,接着卖!”
周乾干还想撕逼,没想到赵家粮店的掌柜把算盘一砸,接过去道:“对不起杨大人,本店不卖了!大少爷来了、老太爷来了我也不卖了!”杨铁山愕然,陪上笑脸道:“这是为哪桩?”掌柜的黑着脸道:“做善事做得仇深孽重,再做下去脑壳都有可能要搬家!木娃子,关门盘仓!”伙计们噼里啪啦,关门的关门、打窗板的打窗板,霎时间给满大街的人亮出一堵木板墙。
周乾干捡到一个宝似的嘿嘿一阵乐,冲兵勇捕快一挥刀就坡下驴,吆喝一声道:“走啦!捉住张三爷宋拐子,丰乐场杨家巷一人一碗羊杂碎,老子办招待!”杨铁山一笑了之,看他走远,嘴里骂道:“犬就是犬,狂犬吠日!嚎几声出门,转一圈就收兵,窝捕头(暗通黑势力)!”
粮店关了门,当差的狗咬狗,所有买粮的都失望之极,不得不散开,都为这大旱的年月诅咒,也为全家的命运嗟叹,却没有任何一个有离开的意思,全都站在街边望着赵家粮店紧闭的门。
杨铁山对此只能叹息,此时之粮乃是济世之本,万万不可断缺,它在这个时节的贵重似乎也已经成了祸根。在粮荒面前、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大爷二爷、哥兄老弟间的情义如此这般,与子同袍的定义立竿见影!
赵子儒这善事做的赔死不讨好,还招来一大帮子宿敌,简直自讨苦吃!
哥老会是什么?可以高高举着关二爷的牌子把不同层次的人归纳拢来穿一条裤子、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抹黑朝廷、蔑视法度,收罗的就是盲从呼应,获取的就是关起门来的利益。
不达则不能兼善天下啊赵子儒,人类若没有利益冲突就没有贫穷富贵、上下尊卑、三六九等!这等善事,庙堂神仙能为、皇帝老子能为,唯独你不能为!
杨铁山腹诽着,一转身看见何家粮店那块牌子:大米两千二百文、白面两千二百二十八文、玉麦沙两千一百五十文、大麦米两千一百文、高粱米一千八百文、麦麸面一千五百文、糠米一千二百文……再看那掌柜的,头顶瓜皮帽、身穿长衫子正襟危坐,一副玻璃眼镜白光闪闪,像极了入定的观世音大神要在那儿坐稳屁股下的金莲宝座、任它宇内乾坤的牛鬼蛇神翻江倒海、地裂山崩、即便饿殍遍野也要独自岿然不动一般。
杨铁山踢了那牌子一脚,赶紧掩盖自己的恶毒,冲街边众人喊道:“散了!都散了!要买赵家的粮食,最好先回去想一想,你们那一份忠义到哪里去了,到底忠是不忠,该对谁忠,想不明白就别吃饭啦!饿死也是一种气节!”喊完就走,留给所有人一个绝对不是好人的官屁股。
他一走,街上众议纷纭,指指点点:“这是什么屁话?”、“他到底是哪头的?”、“怎么听不懂啊?”、“听不懂就当他放个屁!”“搞不好跟杨金山是一个爹生的,都不是好东西!”……
刘有地等着粮食救命,粮食没买着,挨了一顿饱打,箩筐也被人踏瘪了,偏偏人家还不卖了。他这时候才后悔不该不听刘三爷的,可还有什么用?急是徒劳的,恨更是徒劳的,周乾干说得对,自己挖的坑!
散了就散了,说散就散!不散还能怎样?今天注定是有行无市,白受煎熬……地摊贩子们、街头幌子们,齐刷刷收拾东西,除了仍然抱着希望等赵家粮店重新开门营业的死脑筋外,其余的统统打包走人,腾空了半条街。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跟赵家平价粮无关的店主都失望透顶,也不管什么生意了,吩咐伙计打上半边窗户,半掩上房门来遮挡斜射而来的毒太阳,然后在柜台边上搭上一把凉椅,支上一张小凳,放上一杯黑黢黢的茶,侧着身子躺下去,半瞌着眼睛摇扇子打盹去了。
街面上没有一丝风,火辣辣的太阳烤,灼热的气浪蒸,汗水扑面乱滚,空气里弥漫着的汗臭味儿更加浓郁,憋闷得让人发慌。
那些无论如何都要为全家一日之口粮而奔命的脚夫不得不离开原地,无趣地游离,他们撬着担子、盘着辫子、赤巴着脊梁、摇着破败不堪的篾巴扇,那一双双凸出的、焦灼的眼珠放射着幽怨的光芒,那光芒在沿街半掩着的门牌上挨个儿撞击着,又一次次收回来。浑浊的汗珠子顺着颌骨流下来,滴落在胸膛,最终在被大烟和饥饿祸害得变了形的肚腩上汇总,从黑戳戳的肚脐眼儿上一划而过,浸湿那一条破破烂烂泛着盐碱斑的戗腰短裤,两根榆木根雕似的赤脚,顶着滚烫的地面漫无目标地徘徊着,嘴里却偏要毫不识向地对着两边的店铺询问着老板要不要出货。
店主们憋着一股怨气,左耳朵听进去,右耳朵排出来,都拿屁股对着他们,被几次三番逼得急了不得不爬起来,没好气地怼回去:“有病啊!”
脚夫遭受一次次白眼后,伤神地背过脸去叽咕着,甚至用那不堪入耳的脏话发泄着他们胸中的那口怨恨。
这是他们的饭碗,更是一门生意,是时下维系生死大计的希望,这希望不能轻易就破灭了,如若破灭了,说两句脏话,骂两声妈拉稀也不为过。
但是,能不能招揽到生意要看所在的群体或个人够不够体面,体面如赵家脚行;不体面如他们这般形状。
在这个枯竭的难关,断粮断炊意味着整个家庭都将濒临灭亡,特别是芝兰帮这帮怨气十足的脚夫,怎能没有脏话?
说到走卒、说到哥老会,追根寻源,誓如芝兰公口这个大名号,大名号生出许多小名号就是大清朝当下不能根治的牛皮癣。
前些年,呼喊着要推翻清廷的太和军、捻子军、大同财、小同才沉沉落幕,却给湘军留下了数十万弁勇。
糜烂的湘军内部,将官拜士官(士官先入会成了冒顶,将官后入会成了小弟)的现象屡禁不止,几经整饬都改变不了烂到根上的事实。兵几经淘换,与贼几经磨合,化干戈为玉帛,相互依托,甚至融为一体,你哥子我老弟。其势迅速蔓延至各军各部,泛滥成灾,一经裁撤,弁勇流亡,拉帮结社,迅速蔓延至各地,哥老会山头公口应运而生,一群群靠挑担子维持生计的走卒就找到了组织,从而有了靠山。此种势头如雨后春笋空前膨胀,码头山头公口遍地开花,于是,反清复明的阴影再次摆在朝廷的案版上,平山头、杀啯噜(红黑钱哥老会成员,以剽掠为生,哥老最早的称谓)以及对顺天教余孽、义和拳余孽的捕杀如火如荼。
古来川府桑梓地,多出仕官武将,但同时也出悍匪草寇,在这个兵与贼称兄道弟相互关照的年代,清剿捕杀都牵扯着士兵的后顾隐忧,谁也逃脱不了成为弁勇的命运,谁又能保证退役后不会成为他们其中之一?兵匪一家,青壮的兵,老来的匪,一个先后必经的过程而已。所以,匪患总是赶之不尽、杀之不绝,码头公口成了弁勇的大本营、成了军营士卒的后花园,大清朝内忧外患,手脚忙乱,实在是顾不上了。故而,现时的公口就成了利益熏心者用以巩固自己权威的门牌号,也成了虎视对手的大刀长矛,人世间的某些冲突杀戮也就从政治对垒演变成了利益阶层的争斗。号子声走过、叫骂声走过、刀枪剑阵走过,所有道德规矩都被碾压得凹凸不平了,再大的公义公理也就都支离破碎了、再大的名号也就都唯利是从了。
嘿咗嘿咗一阵号子声,顺和赵家帮的脚夫队伍从街那头小跑着过来,米粮担子一长溜,咚咚的脚步声突然给这条昏昏欲睡的街道带来又一潮希望。人们不约而同,再次一窝蜂挤向赵家粮店,顷刻间在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刘有地买粮之心不死,这次排在队伍的最前面,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帮脚夫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