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当真有此人
翰林院的职责分论撰文史,稽查史书、录书,稽查官学功课,及入值侍班。
卿如许初入翰林,本当不得入值侍班,但因与陛下之约,算钦点她先来御前侍班七日,七日后再回院中参与其他事宜。
早朝之后,她便于华乾殿待诏。殿中还给她单独置了一方桌榻,就在棋桌一旁。
宁帝看折子时,她便在一旁熟悉翰林院书史。
宰相大员前来拜见宁帝,每每入殿,见得一旁端坐的她,面上都是一派惊异之色。
宁帝论事时,也并不顾忌她在侧,偶尔还会问上她一两句。若有诏谕,这才轮到她提笔拟诏。
日暮时分,宁帝放下手中的卷册,阖上眼,揉揉额角,似是头痛。
李执公公上前劝慰:“陛下累了,不如歇息片刻?午时已用过药茶,而今时候不到,可先用一盏庐州进贡的六安瓜片,也有安神静气的功效。”
卿如许扫了眼烹茶的漏几里的药茶渣子,煮得不算透,尚能分辨清楚药材。她想了想,又起身离开桌榻,朝宁帝恭身一揖。
“陛下,您可是有头痛连及项背,还伴随腹中犯恶,梦中时常盗汗,容易惊厥的症状?”
宁帝抬了抬眉,又扫眼看了下李执,回过头来诧异道,“···确是如此。怎么,丫头,朕不知你竟通医理?”
“倒算不得通晓,只是略读过几本医书罢了,下不得方子。”卿如许恭敬
道,“只是先前臣的祖父曾经便有如此症状,日日饱受头痛之苦,吾亦常忧心。后来大夫看过许多,药也用过很多,却仍不见好。直至几年后,偶然听得一位云游四方的高僧说了个法子,这才消了病痛。”
“云游的高僧···”宁帝却不知突然想到什么,眉头略蹙,浑浊的眼底闪过异色,追问道,“是位什么样的高僧?”
卿如许倒是一愣。
原只是不想泄露擅长医术之事,信口胡扯了个“高僧”,却未曾想宁帝却对此事感兴趣。
她转念一想,帝王身边不乏天下名医,皆是有名有出处,对一些江湖大夫不甚信任也是有的。
卿如许解释道,“…·倒不是什么有名的僧人,只是通晓医理。也因着云游四方的经历,见过不少疑难杂症的病人,也试出些不同寻常的诊疗方法。臣的祖父试过此法,因无需用药,只是针灸之术,倒并无多少隐患。臣这才斗胆提议。”
宁帝听了,却又问,“那这高僧……还会什么?”
卿如许忍不住扬眉看向宁帝,面带不解。
宁帝又道,“朕的意思是他可会武学?”
武学?
卿如许顿了顿,也不知宁帝说的是哪一位名僧?可别是她胡言乱语,倒惹出些误解来。
于是忙解释道,“武学,倒是没有。那僧人实在平常,人也瘦得很,不像是武僧。除了会些医术,和有一颗接济天下的心,臣倒未发现他有其他所长。”
她仔细观察着宁帝的神情,试着把话题引回正题。
“殿下这般不适···不知,可愿试试这法子?”
宁帝的目光中浮浮沉沉,不知在思忖什么,半晌才道,“·····你也是有心。那你就先说说,是个什么法子?”
卿如许这才略松一口气,应道,“·…··…是一项针灸之术,但如今可先不下针,只是按压尝试。若是效果好,陛下可再找太医用针。”
她直起身来,转眸看向一旁立着的李执公公,抬用手在几处穴位比划,“需同时按压百会、涌泉两穴数次……”
宫里当差的,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李执立刻会意,走到宁帝身前,按着卿如许所说的几处穴位按压。
卿如许继续道,“再按压中院、内关、足三里、公孙四处。是这里、这一处,还有这儿”
李执照做,下手也十分小心,问道,“奴才是个粗人,陛下若是觉得手劲重了,知会奴才一声就是。”
不多时,宁帝的面色渐渐舒展开来,李执也似是心安,继续沿着几处穴道按压,几次尝试后也明显得心应手起来。
宁帝人已放松了许多,懒声道,“丫头,你这法子确实有效,朕觉着还真是比方才舒坦多了。”
卿如许笑了笑,拱手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所愿以后陛下晚间入睡前,都可再按压一次,睡眠也会更安稳。”
李执也忙道,“多亏卿学士教了奴才这一手,以后陛下睡前,奴才都可替陛下您松松神。”
宁帝淡淡应声,“嗯,甚好。”
卿如许静静站在殿中,正百无聊赖间,却见宁帝半阖着眼,又同她攀谈起来。
“丫头,朕忘了问你,你是何时来的长安?”
虽是闲谈,可卿如许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回禀陛下,是四年前,臣来京参加科考。”
“四年前那也有些时日了。那你觉得,那时的长安城与如今的长安比,可有何不同?”
卿如许悄悄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宁帝,大着胆子开口,没回答宁帝的话,却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敢问陛下,距您上一次微服出巡,可是有些时日了?”
宁帝顿了顿,似是思索。
“好像是··前年秋天?”
李执眼珠子转得飞快,接话道,“是,陛下,是前年的事,那时正是秋猎,返回的路上,您便带着四殿下在城南逛了逛。”
“嗯,朕记得这事。当时也是临时起意,那时右将军还拦着朕,怕百姓无端冲撞。”
卿如许又问,“那陛下可知,如今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才子是何人?”
“最负盛名的才子···不是比部郎中家许宽之子许明甫么?还是朕点他去做校书郎。”
“是。”卿如许笑了笑,“大宁国之才子确是许明甫,但‘民间才子’却另有其人。”
宁帝似被勾起好奇,“哦?民间才子?”
“国之才子,自然是学富五车,锦绣文章。但民间才子,因是平民百姓通过口耳相传其诗作,自然捧起来的声名。”
卿如许侃侃道,“许多百姓并不识书,所以民间流传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诗作,用词通俗简单,但意不浅。而我说的这位民间才子,是开春时去参加了广云楼的诗会,因他的一首诗而名动长安。”
宁帝抬了抬下巴,“听着有些意思,什么样的诗?说来听听。”
“这首诗的上两句是——”
“不知天上何物飞,左飞飞来右飞飞。”
宁帝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笑出一声来,“这···也能叫诗?”
“陛下莫急。”卿如许淡淡噙笑,“这诗还有后两句——”
“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
宁帝的眼睛微微眯起,口中喃喃重复,“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
他点头感叹,“这两句,不错。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这人想必也有些意思,是哪个地方的举人么?”
卿如许摇了摇头,“其实,只是位街头乞丐。”
“乞丐?”宁帝这下倒是显然有些讶异,“乞丐也会写诗?”
卿如许眨眨眼,“也没谁生来就是乞丐,这人从前也是读过书的,只是并未走科考。”
宁帝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趣,便摆了摆手,让李执退下。
“坐下说吧,李执,赐茶。”
“谢陛下。”
卿如许坐下后,抿了口茶,道,“这人本是枋州的一位百姓,寒窗苦读过几年,后因家中贫寒,实在没有财银供他继续读书,便中断考学。可他不肯放弃,便去枋州县衙毛遂自荐。枋州知具瞧不上他,当天就把他赶了出去。可因他面目样貌古怪,知县却记住了他。”
宁帝问道,“样貌古怪…是怎么个古怪法?”
卿如许道,“禀陛下,这人五官长得奇丑,尤其是那个鼻子,尤为突,仿佛一只大蛤蟆端端地趴在脸上。也因此,往往给人一种人还没到近前,鼻子却先杵了过来之感。”
卿如许这番描述令人极有画面感,宁帝当下也是一笑。
“枋州地处边陲,屡次受突厥侵扰,民心惶惶。偏偏这知县也是生性胆小,每回一听到窗外呼呼风声,或是狼狗嚎鸣,便以为敌军袭城,所以常常半夜惊醒,夜不能寐。”
“他寻遍风水道士,又是吃斋念佛又是化符开光,都未能解决。后来有一天,他又突然想起那位面目狰狞的才子
来,便差人重新寻了他来,不仅给他好
吃好喝,还每月按时给他四吊铜钱。”
宁帝听得认真,此时也疑惑起来,“这知县前后态度反转这么大,究竟是为何?”
卿如许道,“既是花钱,也是给他了一个差事。陛下可以猜猜,他到底是领了什么差事,值得一月四吊钱?”
“四吊钱此人又有些文采”宁帝想了想,“按我大宁律例,想必该是主簿、掌册之类的吧,再不然,做个吏员、衙役。可四吊钱,也是多了些。”
卿如许摇了摇头,“是,多了些。这些都不是。”
宁帝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知县突然找他,当是私事吧?”
卿如许点头道,“不愧是陛下,虽对外说的是公差,可办的确是私事。”
“是何私事?与知县那夜不能寐的毛病有关?”
卿如许回答道,“是,与那夜不能寐的毛病有关。因为这差事就是——门神。”
宁帝挑眉,“门神?”
“都说‘奇人异相’,这知县看着家门口那座看门的神茶、郁垒,旁人都觉得狰狞,可他却越看越觉得和蔼。起先他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又想了想,才突然发现自己为何看那神像觉得亲切了。原是他早已见识过更狰狞的
—”
“那位民间才子,容颜近乎于鬼,可比那神茶、郁垒强上许多。镇宅,正是合宜。”
宁帝听罢,讶然失笑。
“哈哈哈哈哈门神,啧啧,既是镇宅的神明,那这一月四吊钱可也不算多了……”
卿如许道,“陛下且听着,这故事还有后续呢。”
她说得口干,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才又继续道,“说来也是奇妙,这才子领了这门神的差事后,这知县果真就能酣然入睡了。可睡得好,也并非好事。因为那一年,突厥真的马踏枋州,夜深人静时,刀枪已然刺破床褥,可那知县竟仍在梦中!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直到落了地,都未曾醒来。”
宁帝的目光中突然亮起火把,“你是说,四年前枋州失守之事?”
“是。”卿如许点头。
“所幸后来,辉月将军大破突厥兵马,重新夺回枋州,知县也换了人。这才子因着做了前任知县的门神,被百姓诟病是他这门神做得太好,白白害了那知县的命,故而一年都未敢露面。等到战乱平息后,他更名换姓,就又大着胆子去新的知县那儿送了拜帖。”
宁帝问,“他还敢去县衙?”
卿如许道,“是,因他也没有旁的选择。突厥袭城之日,他本也被俘,后来阴差阳错逃了出来,便在枋州旁边的邻州做了一年乞丐,后来他回到枋州,衣不果腹,只好再去寻求生路。那时新的知县见了他,发现他虽面目鄙陋,但确有几分才华,便把他留下来当个师爷。”
“那这新任知县,倒是个有眼光、能识人的。”宁帝道。
卿如许道,“也许也只是因为新任知县彼时新官上任,身边没有自己人,见他是个无亲无故无背景的人,这才用了他。”
宁帝闻言,叹道,“这个理由,倒更真实可信些。”
卿如许道,“是,也因为他当师爷的好景也并不长,便又以‘目无长官,傲慢不逊’为由,受五十杖责,去了半条命,丢进了乱葬岗。等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他那年仅三岁的妹妹已早已饿死在家中了。”
因着悲剧惨状,宁帝的面上也显出些许叹惋来。他顿了顿,才又问,“这‘目无长官,傲慢不逊’是从何说起?可真有此事?”
“并未。”卿如许道,“他一向谦卑平顺,不以出处而分人对待,从来对人都是恭和有礼。”
“那他怎会惹怒赏识他的新知县呢?”
“一开始,他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卿如许的乌睫微垂,“后来有一日,还是偶遇一位枋州的旧识,这才得知个中缘故。原来是有一回,新任知县在陪同防御使巡查时遇见这位才子,但这位才子故意装作没看见,同两位官员擦肩而过。知县便被防御使嘲讽了几句,于是恼羞成怒,这才下了狠令。”
“他为何要装作没看见?”
卿如许道,“提起此事,他竟似全然没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自己何时遇见过知县和防御使。因为他那日确实同知县相遇,也确实擦肩而过。”
“只是这事说来可笑,因为他那张古怪的脸上,不仅有个蛤蟆似的鼻子,还有一对狭小如鼠的眼睛。偏偏那日他落了枕,头不能偏,站在岸边看湖光景色,便是知县走到近前,他的余光都没能瞥见知县的半道影子。”
“陛下,您说,这事究竟该怪落枕,还是该怪眼睛小呢?”
卿如许问得一本正经,宁帝忍不住失笑摇头。
“说来,臣听了这个故事,也颇有些感慨。”
卿如许轻声喟叹,“人生种种起落,无关才华,无关能力,皆只因他那张面孔。因着丑而被赏识,也因着丑而险些丧命。如今他辗转来到长安,这里是一国之都,若这里都无法包容他这样的人,只怕这世上也无他所容身之处了。”
宁帝闻言,轻轻点头,“如今他终因自己的诗作,得长安百姓传唱吟诵,倒也不负他前半生的苦难了。”
卿如许道,“所以他后悔得很。若是他能早来长安,或许就可以免去半生羁旅,以及留住妹妹的性命了。”
宁帝转过头,看向卿如许,因着眯眼,老迈的面容上,沟壑显得愈加深邃。
“丫头,你讲这个故事给朕,到底是想说什么?”
卿如许并不惧怕,抬眼直视宁帝,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长安城鼎盛繁华,闾阎扑地,大气包容,也给了有志之士一方乐土。
可长安的鼎盛,却不意味着大宁的鼎盛。民间才子的悔意与恨意,由此而生。
半晌,宁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伸手指着卿如许,无奈道,“你这丫头,真是狂妄胆大!竟敢故意编故事来敲打你的陛下!”
卿如许却眨眨眼睛,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陛下误会了,微臣怎么敢?方才臣所言,可是半句虚言都没有的。”
宁帝佯瞪她一眼,“那你说说,这才子姓甚名谁?你明天就把人给朕拉来瞧瞧!”
卿如许闻言,却无惊慌,反倒眼睛一亮,高兴道,“那可太好了,他等着见陛下都等得眉毛要白了!”
宁帝也是一愕,“当真有此人?”
卿如许规规矩矩地朝宁帝伏地行了个礼,“禀陛下,当然是真。此人名叫寻识墨,他的奇事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此人如今就住在广云楼,陛下可随时传唤。”
宁帝见她对答如流,更是无奈,“朕可真是着了你这泼皮丫头的道儿了!原来一直打得就是荐才子的算盘,只等着朕开口不是?”
卿如许这才脸上笑嘻嘻,并不否认,朝宁帝卖乖道,“臣知陛下爱才,臣也是感怀寻才子的经历,不想我大宁枉失了人才,这算盘打得再响,也半点不是为自己,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宁不是?”
“说着说着,倒又成了你的功劳了。”
宁帝说着,又瞪她一眼。
卿如许继续溜须拍马,“还是因为陛下仁慈恩德,不然臣又怎么敢有胆子,在殿前随意妄言呢?”
宁帝看着她,感慨道,“你啊。”
说罢,却又突然怔忡起来,目光似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你啊,说起来,同朕的公主也是相仿年纪……若还在朕身边,也不知可有你这般伶俐·····”
公主?
卿如许想了想,想起宁帝唯一的女儿,朝凤公主。
宁帝对这个女儿,从小视若珍宝,然而十四岁时却将她嫁与戎狄和亲。朝凤年少任性,心中不愿,闹了许多日,最终难敌圣意。在她远嫁的一年后,因病香消玉殒的消息便传回了长安。问及是否要将公主的骨灰送回大宁,宁帝却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既是戎狄王妃,又岂有迁回之理?”于是至今,朝凤的墓碑都屹立在边境的疆土上,遥望大宁。
卿如许只觉得,宁帝的言辞间似有追忆,却分不清是否是愧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但宁帝却又摇了摇头,朝她道,“看你今日为朕缓解头疾之事,朕今日便准你早些回去歇息。”
卿如许立即起身谢恩,“谢陛下,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她俯身意欲退下,却又听宁帝出声,语气温和,仿佛一位仁慈关爱的长者。
“天气转凉了,朕看你衣着单薄,回去记得添衣。”
卿如许脚下略略一顿,却不敢抬头,只缓缓地退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