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先下棋吧
乌金华盖的双辔马车碾过一格一格的青石地砖,驶入恢弘大气的紫宁宫。
卿如许从车帘向外望去,宫道上一尘不染,侍卫宫人来回巡逻走动。高高飞起的宫殿屋檐上,立着一排仙人走兽,狡猊猴豸,静静地伫守着殿宇。
宫苑肃穆,高墙深深。这再鲜活的灵魂,一进了深宫,只怕也活不起来了。
下了马车,宫人引着穿过长长的回廊,越过几道门,才在一扇工字纹红木门前停下。
“学士请在这里候着,待陛下处理完政务,自会传唤。”
宫人说罢便后撤着退开,卿如许垂首立于门前,听得殿中似有人声。
“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欺上瞒下,连赈灾官银的主意都敢打!”
“父皇息怒!江陵府已是决疣溃痈,贪墨成风,不容忽视。还请父皇下令,让儿臣为父皇分忧!”
“罢了,江陵府尹的人随你调配,朕再给你一列御林军,便由你代朕去收拾这群朝廷的蛀虫吧!”
“谨遵父皇圣谕儿臣先行告退。”
“去吧。”
卿如许听得脚步声靠近,忙敛眉颔首,垂手恭立。
二皇子承瑛缓步从殿中走出,面上一副春风得意,见得卿如许,略一扬眉,又倾身逼近她。
“卿大学士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卿如许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撤。
“二殿下安康。”
承瑛将手中的官员名册扬了扬,“你的这份礼,本王甚为满意。等我,给你带江陵最有名的踏春楼胭脂回来。”
说罢,越过卿如许,转身离开大殿。
太子资质平庸,性格懦弱,一年前因故惹恼圣上,被罚于尚安寺思过,至今未得回朝的允许。而四皇子才德兼备,长袖善舞,在朝中颇具声望,故而朝中废长立贤之说不歇。在所有皇储中,唯有二皇子凭借母族势强,可与四皇子争锋,因而太子被罚之后,朝臣也多以此二人为推崇。
今日二皇子领了江陵一案,恐怕整个江陵官场都要重新洗牌了。这般声势浩大,朝中的风向怕是也要变上一变。
这时,小宦官从殿门口露出脸来,“卿学士,陛下有请。”
卿如许收回神思,整了整衣袖,迈入殿中。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宁帝立于金灿灿的龙椅前,手中拿着一本天青色封皮的折子。
卿如许伏身行礼后,只听得册子翻动的声响,不见人声,她只好保持伏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会儿,宁帝的声音才响起,“起来吧。”
卿如许爬起身来,垂着脑袋恭敬而立。
“记得朕上次见你,还是你第三次交回擢贤令,破了内库失窃案。朕当时也心中讶异,你一个小小的丫头,怎地总能做出些惊世之事?”
宁帝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有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感与压迫感。
“陛下过誉。臣之所有皆是陛下所予。当年臣还是一介布衣之时,就曾听山野村夫唱起山歌,词曲简单,但词意绵长,讲的陛下省刑减赋,睦邻安边的故事。陛下仁厚礼贤,爱民惜才,连山野百姓都能有此感怀,陛下也为臣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臣也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能报效国家,报效陛下,才不得不做出许多冒头之事。”
车转辘般的溢美之词,九五之尊早就听腻了,可似卿如许这般,夸得有实例有细节,就实在是要夸进人心里去。
宁帝的眼神果然柔和了些,“山野村夫的山歌?你从哪里听来的?”
“臣自幼长于珉州,一直住在乡野之地,少不更事之时,便常听到田野里干活儿的农人常常对唱,庆幸他们生而逢时,才可享受这太平盛世。”
宁帝缓缓点了点头,又看向卿如许,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道,“若真是如此,朕心尚慰。”他站起身来,又指着卿如许道,“也是你这丫头,长了一张巧嘴。”
宁帝将手中的册子放下,走下台阶来。
“可会下棋?”
卿如许的目光从那册子上收回,又看了眼宁帝一旁的矮榻,上面已经摆放好棋盘,道,“会。”
宁帝摆了摆手,让卿如许坐到他对面,抬手要去执棋。
卿如许却突然问道,“陛下,既是下棋,便有输赢。臣斗胆想问,输将如何?赢又如何?”
宁帝抬起眼眸来,看了眼对面的女子,见她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在询问输赢后的结果,他眯了眯眼,反问道,“赢将如何?你对自己的棋艺就这般自信?”
卿如许听得宁帝语态轻松,并无不高兴的意思,便大胆道,“倒不是自信与否,只是陛下既想下棋,自然也不想浪费光阴去玩一局假棋。那臣也只有努力让陛下尽兴了。”
宁帝闻言,忍俊不禁,“旁人即便同你这般想法,也只敢藏在心里,自己去找答案,你倒胆大,竟跑来问朕?”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她认真道,“说吧,若是你赢,想要什么?”
卿如许抬了抬眼皮,却不敢直视宁帝,略一犹豫,道,“若是臣赢了,还请陛下就不要再生气了。”
宁帝的眼睛逐渐变得幽深,顿了顿,道,“何出此言?”
卿如许埋头道,“陛下既是看了臣的谏言册子,又唤臣来,那定是臣折子里的诳语悖言,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宁帝抬了抬下巴,佯作不高兴道,“你既然知道你是诳语悖言,又为何敢这样写蔡老绝不会把这样的折子递给朕。你是故意背着他偷换了折子,要来气朕?”
卿如许的小心思,尽被宁帝看透。
她这折子言辞犀利,本是被蔡老否决了的,但她又让阿争深夜潜进书院,偷偷塞了回来。
说来,这么做也是一场赌博。她知道宁帝屡次破格提拔她,多少也有见她是女流之辈,却偏要来闯这朝堂的猎奇心。既然力排众议把她选进来,那断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宁帝不主动召见她,她便只能自己想辙让他非得召她不可。
卿如许往后挪了挪软垫,伏身下去行礼。
“回禀陛下,臣确是有意为之,但却不是为了气陛下。”
宁帝道,“怎么不是为了气朕?众臣皆劝朕要善待辉月将军,偏偏你却要劝朕杀了他,你这是何意?”
卿如许道,“既然是谏言,臣只是建议,采不采纳,是陛下可以定夺的。”
她微微抬起头来,神情不卑不亢。“辉月将军与陛下相逢于微时,又平定边疆叛乱,收复西南十二郡,确实为我大宁王朝立下汗马功劳。但今时不同往日,将军恃功傲物,嚣张跋扈,屡屡冲撞陛下。甚至在与其他同僚的往来公文中,竟用了‘令谕’二字!已是把同级别官员当作下属,是对皇室极大的挑衅!”
“众臣谏言陛下以和相待,自有他们的顾虑和道理。可是究竟要如何看待,陛下自然是最清楚的,否则又岂会有辉月将军如今的权势和风光呢?”
“臣的折子确实是一本黑账,罗列了辉月将军的过往错处。也确实是言辞犀利,攻过箴阙,草茅危言。但也是句句有理可证,绝非危言耸听!陛下您又何尝不清楚个中是非呢?故而,众臣谏的,是忠言。但臣谏的,是心言!”
宁帝听罢,沉默了片刻,眼底浮浮沉沉。
辉月将军如今功高盖主,确是他有意纵之。众臣皆知他不满,又迫于边疆稳定的压力,只得递上一道道折子劝说安抚。可殊不知,这些分析利弊劝其忍耐的话语,远不如卿如许这一道直言不讳的折子更有效。
她那笔底烟花的才华,用在骂人上,也是笔酣墨饱,带水带浆,辛辣精妙,趣味横生!
宁帝道,“心言你倒会投机。”
话虽如此,可语气中却很是松快,又话口一转。
“我看你的折子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若是内容有假,你这脑袋,便没法好好长在那脖子上了!”
卿如许道,“回禀陛下,上述所有,皆有据可查。臣敢写,自然也知道有些事情隐而不发,只是以待他日,聚沙成塔,一击即中!”
宁帝闻言,手指淡淡拂过棋桌,过会儿,才道,“即是如此,便把你手上收集到的,下回带给朕吧。”
“是。”
卿如许口中答应下来,眼睛却又向上瞟了瞟,看着宁帝脸上的神情,迟疑了一下,又再次开口。
“陛下臣六亲无靠,朝中无依,敢写这样的折子,做这样的事,其实所倚靠的,只是陛下您的赏识。”
宁帝的眼睛又转向她。
她身形瘦削,伏在地上便愈显娇小。那窄窄的肩膀,仿佛不堪其重,但凡什么压上去,都能让她再也直不起腰来。
“臣还有许多能替陛下做的事,还有许多旁人做不得,但臣敢去做的事。臣不远万里从珉州来到京城,为的就是效忠陛下。臣如今只差一个机会!”
她言辞凿凿,额头磕在榻上,静静等待着回应。
殿中静默了片刻,宁帝的目光依然落在卿如许身上,令她肩头有种沉甸甸的压力。
“先下棋吧。”
宁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若你赢了,朕再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卿如许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眨了眨眼,道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