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但她没有回家,请了假订到机票,去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市。
上海不过是初秋,北国已经是深秋,路旁的树纷纷落着叶子,人行道上行人匆匆,风衣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的士司机拉着她,在每一个街口问她:“往南还是往北?”
迷宫一样的旧城区,她竟然寻到了记忆中的那条小巷。虽然只来过一次,可是看到那两扇黑漆的院门,她就知道,是在这里。
付了车钱,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下车。
敲门之前,她有点紧张,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结果保姆来开门,问她找谁,她还没答话,就听到赵妈妈的声音在院子里问:“是谁呀?”
她轻轻叫了声:“赵妈妈。”
赵妈妈看到她,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孩子,你怎么来了?”
她只怕自己也要哭,拼命忍住,含笑说:“我来看看您。”
“到屋子里来,来。”赵妈妈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你这孩子,来也不说一声,我去接你,这地方可不好找。”
“没事,我还记得路。”
因为振嵘带她来过,所以她记得,牢牢记得,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会永远牢牢记得。
赵妈妈拉着她的手,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忍不住拭了拭眼角,却还是勉强笑着端详她:“怎么又瘦了?今天你二哥正巧也回来了,赵妈妈真高兴,你还能来看我。”
她这才看到雷宇峥。北方深秋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他站在屋檐底,秋天澄静的阳光映在他的发顶上,那光晕衬得他头发乌黑得几乎发蓝,或许因为穿了件深蓝色的毛衣,显得温文儒雅,与他平常的冷峻大相径庭。她想起振嵘来,更觉得难过。
保姆给她倒了茶,赵妈妈把她当小孩子一般招待,不仅拿了果盘出来,还抓了一把巧克力给她:“吃啊,孩子。”
她慢慢剥着巧克力的锡纸,放进嘴里,又甜又苦,吃不出是什么滋味。赵妈妈张罗着亲自去买菜,对他们说:“你们今天都在这儿吃饭,我去买菜,你们坐一会儿。小峥,你陪晓苏说说话。”
絮絮的家常口气,杜晓苏只觉得感动,等赵妈妈一走,她又不知道能跟雷宇峥说什么,只是默默捧着杯子,喝茶。茉莉花茶,淡淡的一点香气,萦绕在齿颊间,若有若无。屋子里很安静,难得能听到鸽哨的声音,朝南的大窗子里可以看见院中两棵枣树,叶子已经差不多落尽了,枝头缀满了红色的小枣,掩映一院秋色。时间仿佛静止,只有檐下的阳光,暖暖的映在窗前,让人想起光阴的脚步。她想着邵振嵘小时候的样子,是不是也在北国这样的秋天里,无忧无虑地玩乐。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她的遥想。她似乎被吓了一跳,有点发怔地看了他好几秒钟,才知道回答:“我就来看看赵妈妈。”
他没再说什么,终归是不怎么待见她吧,从一开始到现在。
但赵妈妈回来后,他又变了副模样,待她很有礼貌,似乎跟赵妈妈一样没拿她当外人,尤其是吃饭的时候。赵妈妈把炖的老母鸡的一只大腿夹给他,另一只夹给了晓苏:“你们两个都多吃点,成天忙啊忙啊,饭也不好好吃。”
他似乎想逗赵妈妈开心,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只鸡腿啃完了,还问:“还有吗?我可以一起收拾。”
“贫得你!”赵妈妈亲昵地拿筷头轻轻戳了他一下,“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带个姑娘回来给我瞧瞧,你真打算一辈子光棍呢?”
雷宇峥说:“您怎么跟我妈一样,见着我就念叨呢?”
赵妈妈笑了:“你也知道啊,快点找个好姑娘,让我和你妈妈都放心。”
雷宇峥笑着哄赵妈妈:“您别急了,回头我找一特漂亮贤惠的,保管您满意。”
赵妈妈说:“你这话都说了几年了,也没见你有什么真动静,去年在这儿吃饭你就说了一次”想起上次雷宇峥说这话的时候,正是邵振嵘带晓苏回来的那次,只见着晓苏低头用筷子拨着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晓苏知道她是想起了邵振嵘,心里难过,她心中更难受,可是却不能显露出来,只作是欢欢喜喜,吃完这顿饭。
赵妈妈听说她是来出差,同事订好了酒店,稍稍觉得放心:“让你二哥送你回去。”
送她出门的时候,赵妈妈仍旧一直握着她的手,最后,还轻轻地在她手上拍了拍:“振嵘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隔着车窗,她一直笑着,跟赵妈妈挥手道别。赵妈妈站在院子门口,含笑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振嵘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所以赵妈妈才将她也视如己出。
直到车出了胡同口,赵妈妈的身影再看不到了,她才哭出声来。
她已经觉得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连眼泪都早已经流尽了,可是终究是忍不住。
她根本就不敢回家去,更不敢见父母。因为父母一直希望她幸福,可是这世上她爱的那个人不在了,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幸福?
她哭得难以自抑,眼泪涌出眼眶,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流下去。透过模糊的泪眼,路灯一盏一盏从眼前掠过,一颗颗都像流星。她生命里最美好的过去,就像是流星,曾经那样璀璨,曾经那样美丽,她却没有了邵振嵘。
她一步步找回来,可是那些曾经的快乐,已经再也不见了。
再难再苦,只得她自己一个人。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车子停下来,停在红灯前,他递了一块手帕给她。
她接过去,按在脸上,断续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今天是我生日”
她不知道身边是谁,她只需要倾诉,哽咽着,固执地说下去:“我今天二十四岁。你相信吗?他说过,今年我的生日,我们就结婚去年的今天,我还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她把那些过去的美好,如同记忆里的珍珠,一颗颗拾起来,却没有办法,重新串成一串。她讲得颠三倒四,因为太美好,她都已经快记不得自己还曾有过那样的幸福,和他在一起,每件事,每一天。他曾那样爱过她,他曾那样待过她,她曾经以为,那会是一辈子。
可是她的一辈子,到了二十四岁之前,就止步不前。
太多太美好的东西,她说不下去,只能断断续续地诉说,然后更多的眼泪涌出来。她哭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湿透了,他又把后座的纸巾盒拿过来给她。她抱着纸巾盒,喃喃地讲述,那些过往,那些邵振嵘为她做的事,那些邵振嵘对她的好。说到一半她总是哽咽,其实不需要,不需要告诉别人,她自己知道就好,那是她的邵振嵘,独一无二的邵振嵘。
最后她哭得累了,抱着纸巾盒睡着了。
雷宇峥不知道她住哪家酒店,她哭得精疲力竭,终于睡着了,而眼睫毛还是湿的,带着温润的泪意。他想,自己总不能又把她弄回家去。可是如果把她叫醒,难保她不会再哭。他从来没见过人有这么多的眼泪,没完没了,她哭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却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觉得连自己车上的座椅都要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他在四环路上兜着圈子,夜深人静,路上的车越来越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或者怎么办,于是就一直朝前开,只有红绿灯还寂寞地闪烁着。车内似乎安静得可以听到她的呼吸,每一次转弯,他总可以听到转向灯“嗒嗒”地轻响,就像有人在那里,嘀嘀嗒嗒地掉着眼泪。
最后他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然后下车。
幸好身上还有烟,于是背过身避着风点燃。
这城市已经沉沉睡去,从高架桥上望下去,四周的楼宇唯有稀疏的一星两星灯光。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连哭泣的那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他站在护栏前,指间明灭的红星璀璨,仿佛让人奇异地镇定下来。身后有呼啸的车声,隐约似轻雷,却遥远得似另一个世界。
不可触摸,仿佛遥不可及。
凌晨三点多杜晓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抱着纸巾盒靠在车窗上,睡得头颈发硬。而车闪着双尾灯,停在空阔的高架桥上。
她有点发怔。车门终于被打开,他带进清冽的深秋寒风,与陌生的烟草气息。
他根本没看她,只问:“你住哪个酒店?”
其实出了机场她就去找那个小小的四合院了,根本就没订酒店,她小声说:“随便送我去一家就行了。”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那你的行李呢?”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除了随身的小包,她也没带行李来。
没过多久他们就下了辅路,走了一阵子,驶进一片公寓区,最后他把车停下,很简单地说:“下车。”
她抱着纸巾盒跟着他下了车,他在大厅外按了密码,带她进入公寓,直接搭电梯上楼。
房子的大门似乎是指纹锁,扫描很快,两秒钟就听到“嗒”一响,锁头转动,然后门就开了,玄关的灯也自动亮了。走进去看到客厅很宽敞,只是地毯上乱七八糟,扔了一堆杂志。
她觉得精疲力竭,只听他说:“左手第二间是客房,里面有浴室。”
她抱着纸巾盒,像梦游一样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他消失了半分钟,重新出现的时候拿着一堆东西,是新的毛巾和新的t恤:“凑合用一下吧。”
她实在是很困了,道了谢就接过去。
她进了浴室才想起来放下纸巾盒,草草洗了个澡,就躺到床上去。
床很舒服,被褥轻暖,几乎是一秒钟后,她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沉,若不是电话铃声,她大约不会被吵醒,她睡得迷迷糊糊,反应过来是电话。神智还不甚清醒,手指已经抓到听筒:“喂你好”
电话那头明显怔了一下,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里,这也不是自己的座机。有几秒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犹豫只是一刹那的事,她当机立断把电话挂掉了。
令人奇怪的是铃声没有再次响起,或者那人没有试着再打来。
她已经彻底地清醒过来,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用力甩了一下头,仿佛这样可以令自己清醒一些。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怔,终于下床去洗漱,然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雷宇峥站在客厅窗前吸烟。
落地窗本来是朝东,早晨光线明亮,他的整个人似被笼上一圈绒绒的金色光边。听到她出来,他也没动,只是向身边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
他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峻,杜晓苏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点怕他,所以声音小小的:“二哥。”听她这样称呼,他也没动弹,于是她说,“谢谢你,我这就回去了。”
他把烟掐熄了,回过头来,语气有一种难得的温和:“有些地方,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他开着车,带着她在迷宫一样的城市中穿行。那些路上十分安静,两侧高大的行道树正在落叶,偶尔风过,无数叶子飞散下来,像一阵金色的疾雨,擦着车窗跌落下去。偶尔把车停下来,他下车,她也就跟着下车。
他在前面走,步子不紧不慢,她跟在后面。这些地方都是非常陌生、毫不起眼的大院,走进去后才看见合抱粗的银杏树与槐树,掩映着林又深又长,隔着小树林隐约可见网球场,场里有人在打球,笑声朗朗。陈旧的苏联式小楼,独门独户,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已经开始凋落,于是显出细而密的枝藤脉络,仿佛时光的痕迹。人工湖里的荷叶早就败了,有老人独自坐在湖中亭里拉手风琴,曲调哀伤悠长。留得残荷听雨声,其实天气晴好得不可思议,这城市的秋天永远是这样天高云淡。
雷宇峥并不向她解说什么,她也只是默默看着,但她知道邵振嵘曾经生活在这里,他曾经走过的地方,他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他曾经坐过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度过很多年的时光。
黄昏时分他把车停在路边,看潮水般的学生从校门里涌出来,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校园已经十分宁静。白杨树掩映着教学楼,灰绿色的琉璃瓦顶,迷宫似的长长走廊,仿佛寂落而疲倦的巨人。越往后走,越是幽静,偶尔也遇见几个中学生,在路上嬉闹说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
穿过树林,沿着小径到了荷花池畔。说是荷花池,里面没有一片荷叶,池边却长着一片芦苇,这时节正是芦苇飞絮,白头芦花衬着黄昏时分天际的一抹斜晖,瑟瑟正有秋意,仿佛一轴淡墨写意。池畔草地上还有半截残碑,字迹早就湮灭浅见,模糊不清。他在碑旁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他走到柳树下,拿了根枯枝,蹲下去就开始掘土。
杜晓苏最开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见那树枝太细,使力也不称手,才两下就折了,他仍旧不说话,重新选了块带棱角的石头,继续挖。幸好前两天刚下过雨,泥土还算松软,她有点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于是也拣了块石头,刚想蹲下去,却被他无声地挡开。她不做声,站起来走远了一点,就站在断碑那里,看着他。
那天她不知道他挖了多久,后来天黑下来,她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一点侧脸,路灯的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他的脸也仿佛是模糊的。很远的地方才有路灯,光线朦胧,他两手都是泥,袖口上也沾了不少泥,但即使是做这样的事情,亦是从容不迫,样子一点也不狼狈。其实他做事认真的样子非常像邵振嵘,可是又不像,因为记忆中邵振嵘永远不曾这样。
最后把盒子取出来,盒子埋得很深,杜晓苏看着他用手巾把上面的湿泥拭净,然后放到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只是慢慢地蹲下去,掀开盒盖的时候她的手都有点发抖。铁盒似乎是巧克力的铁盒,外面还依稀可以看清楚花纹商标,这么多年盒盖已经有点生锈,她掀了好久都打不开,还是他伸过手来,用力将盒盖揭开了。
里面是满满一盒纸条,排列得整整齐齐,她只看到盒盖里面刻着三个字:邵振嵘。
正是邵振嵘的字迹,他那时的字体,已经有了后来的流畅飞扬。可是或许时间已经隔得太久,或许当时的少年只是一时动了心思,才会拿了一柄小刀在这里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笔划若断若续,仿佛虚无。
她有点固执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这三个字,已经吸去她全部的灵魂,只余了一具空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