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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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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震来临的时候,杜晓苏正和同事朱灵雅搭电梯下楼。电梯剧烈地震动了好几下,就像一只钟摆,甚至可以听到电梯撞在电梯井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就再也不动,似乎卡住了。朱灵雅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抓着杜晓苏的胳膊:“怎么回事呀?”

    杜晓苏也不知道,以为是电梯故障,幸好过了片刻电梯就恢复运行,结果一出电梯,只见所有人正纷纷往楼梯间跑去。

    “地震了呀!快走!”

    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流带着往楼梯间涌去,一口气跑到楼下,才发现附近写字楼的人全下来了,楼下的街上站满了人。身旁的朱灵雅惊魂未定,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给男友打电话:“吓死塌类”又殷殷叮嘱,“离房子远碍,勿要随便上去。上班?侬勿要命啦,阿啦都勿上班,那老板脑子搭错了,侬勿要睬伊,侬太寿了,勿怪哪能侬勿要上去,不然我再啊不睬侬了”

    腻言软语,听在耳中仿佛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杜晓苏仰起脸来,两侧高楼大厦似山石嶙峋,参差林立,岌岌可危,更衬得狭窄的街道幽深如河,偶尔有一缕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间射下来,刺痛人的眼。她想,如果再来一次更剧烈的山摇地动,这些楼全都塌下来,她们躲也躲不过可又有什么用处,她的整个世界早已经天崩地裂,崩塌得无半分完好。

    朱灵雅打完了电话,转过脸来笑吟吟地问她:“晓苏你怎么不打电话,报个平安也应该的呀?”

    她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但又想到看样子震级并不高,家里隔着几千里远,应该没什么感觉,还是别让父母担心的好。然后又想到邵振嵘,不知道他们医院怎么样,他肯定会忙着保护病人一想到他,就觉得十分难过。

    朱灵雅看她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包包里去,不由觉得好笑:“跟男朋友打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非要等他先打过来呀?”

    杜晓苏勉强笑了笑,终究还是没再做声。

    因为她们上班的写字楼是高层,震感明显,所有的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在马路上站了好几个钟头。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地震了,但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有人收到短信说是黄石,有人收到短信说是四川。只是难得繁忙的周一就这样站在马路上浪费过去,于是楼上另一家公司的男职员过来搭讪,又买奶茶来请客,逗得晓苏公司里几个小姑娘有说有笑。

    到了四点钟公司主管终于宣布提前下班,于是所有人一哄而散。杜晓苏觉得有点茫然,本来上班很忙,忙到她都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想别的,但突如其来空出来这样几个钟头,就可以回家了。

    因为大家都急着回家,这边路面上都看不到出租车。她走了两站路去轻轨站,却搭了相反的方向,去了医院。

    医院附近的马路上还有稀稀落落的人群没有散尽,大约是附近上班的职员,或者来急诊的病人,甚至还有病人家属举着吊瓶站在人行道上。杜晓苏放慢了步子,看着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往来,她却不想进医院去。于是拐了弯,一步拖一步地往前走,抬起头来,才知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上次和邵振嵘吃饭的地方。

    隔着门犹豫不决,还是走进去了。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终于到二楼去,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医院。服务员有点歉意地笑,想替她放下窗帘:“不好意思,外面有点吵。”

    “没事。”她阻止了服务员,“就这样吧。”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楼与楼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晚霞,很浅的绯红色,隐隐透着紫色的天光。她坐到了华灯初上,看路灯亮起来,对面医院大楼的灯也一盏盏亮起来,整幢建筑剔透得如水晶塔,仿佛琼楼玉宇,人间天上。

    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星星点点璀璨的灯海。这城市的夜色一直这样美,就像她的眼睛,里面倒映了寒夜的星辉。可是那星辉却支离破碎,最后走的时候,他一直没有敢回头,怕看到她眼睛里的泪光。

    如果她真是在骗他,为什么她会哭?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邵医生!”护士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17床突然呕吐,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马上来。”他转过身就匆匆朝病房走去,将窗外的灯海抛在身后。

    这个夜班非常忙碌,凌晨时分急诊转来一个头部受伤的车祸病人,抢救了整夜。上午例行的查房之后,邵振嵘与来接白班的同事交接完毕。脱下医生袍,换上自己的衣服,才感到疲惫袭来。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回家补眠,忽然护士探头叫住他:“邵医生,急诊电话找您。”是急诊中心的一个相熟的护士:“邵医生你快下来,你女朋友出事了。”

    他到急诊部的时候,杜晓苏还没醒,病床上的她脸色非常苍白,眼睛微微陷下去,显得非常憔悴。接诊医生说:“基本检查刚才都做了,就是血压有点低,初步诊断应该是疲劳过度。”一旁的护士说:“早上刚接班,一个早锻炼的老大爷送她进来的,说是晕在外边马路上了。我们都没注意,忙着查血压、心跳、瞳反,抢救的时候我越看越觉得眼熟,这才想起来,她不是邵医生你的女朋友吗?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邵振嵘看了看挂的点滴,是葡萄糖。医生问:“邵医生,你女朋友有什么慢性病或者药物过敏史吗?”

    “没有。”

    “噢,那就好,那我去写病历。对了,她是医保还是自费?”

    “我去交费吧。”邵振嵘说,“我估计她没带医保卡。”

    划价交费后,回到急诊观察室,杜晓苏已经醒了。看到他进来,她的身体突然微微一动,不过几天没见,她的大眼睛已经深深地凹进去,嘴唇上起了碎皮,整个人就像彩漆剥落的木偶,显得木讷而黯淡无光。她的手还搁在被子上,交错绑住针头的胶带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她最近瘦了很多。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手中的单据上,终于低声说:“对不起。”

    他并没有做声。

    这时候正好急诊医生拿着化验单走进来:“醒啦?验血的报告已经出来了,血色素有点偏低,可能是缺铁性贫血。以后要注意补血,多吃含铁、铜等微量元素多的食物这个让邵医生教你吧,反正平常饮食要注意营养。”他将病历和一叠化验单都交给邵振嵘,“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葡萄糖挂完后就可以回家了。对了,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等他走后,邵振嵘才问:“你昨天晚上在哪儿?”

    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默然低垂着眼睛。

    “你不会在医院外头待了一夜吧?”

    看看她还是不做声,他不由得动气:“杜晓苏,你究竟怎么回事?你如果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你就直接过来。你在医院外头待一夜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她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他严厉的语气令她连唇上最后一抹颜色都失掉了。她怔怔看着他,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终于及时地克制住心头那股无名火,转开脸去。观察室外头人声嘈杂,听着很近,可是又很远。她还是没有做声。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滴落着,震动起轻微的涟漪,可是空气却渐渐地凝固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渗进来,然后,风化成泥,却又细微地碎裂开去,龟裂成细小的碎片,扎进人的眼里,也扎进人的心里,令人觉得难受。

    “你没吃早饭吧?”他语气平缓下来,“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其实她什么都不想吃,虽然昨天连晚饭都没吃,但她并不觉得饿,相反,胃里跟塞满了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根本再塞不下别的东西。她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他已经走出去了。

    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杜晓苏突然觉得,也许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他只是找一个借口她想叫住他,但他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终究默然无声。

    时间仿佛特别慢,半晌点滴的药水才滴下一滴,却又特别快,快得令她觉得无措。只好数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两滴、三滴又记不清数到了哪里,只好从头再数一滴、两滴、三滴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起来,不再去想别的。药水一点点往下落,她的手也一点点冷下去,冷得像心里也开始结冰。

    他走路的脚步很轻,轻到她竟然没有听到,当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觉得不真实,只是恍惚地看着他。

    “蟹粉小笼。”他把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她,“本来想买点粥给你,但已经卖完了,只有这个了。”

    包子很烫,她拿在手里,只觉得烫。他把筷子给她:“你先吃吧。不管什么事,吃完了再说。”

    有氤氲的热气,慢慢触到鼻酸,她低着头,他说:“我出去抽支烟。”

    她看着他,他以前从来不抽烟,偶尔别人给他,他都说不会。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却忽然回过头来,她的视线躲闪不及,已经和他的视线碰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说:“我等会儿就回来。”这才掉头往门外走去。

    邵振嵘走到花园里,掏出打火机和烟,都是刚才在小店买的,刚点燃的时候,被呛了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会抽烟,可是刚才买完包子回来,路过小店,却不由自主掏钱买了盒中华。他试着再吸了一口,还是呛,让他想起自己四五岁的时候,二哥宇峥跟他一块儿偷了姥爷一盒烟,两个人躲在花园假山底下偷偷点燃。那时他用尽全部力气狠狠吸了一口,没想到呛得大哭起来,最后勤务员闻声寻来,才把他们俩给拎出来。行伍出身的姥爷蒲扇样的大手搧在屁股上不知道有多疼:“小兔崽子,好的不学学这个!”

    他不愿意再想,揉了揉脸,把烟掐熄了,扔进垃圾箱里。

    回到观察室葡萄糖已经快挂完了,杜晓苏却睡着了。她脸上稍微有了一点血色,长长的睫毛给眼圈投下淡淡的黑影。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又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微微叹了口气。

    护士来拔针,她一惊就醒了,挣扎着要起来穿鞋,邵振嵘说:“输液后观察几分钟再走。”稍顿了顿,又说,“我送你回家。”

    她这才想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假,幸好上司没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休息。

    在停车场,明亮的太阳仍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五月的城市已经略有暑意,风里有最后一抹春天的气息。她站在那里,看他倒车,一切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做梦。

    一路只是沉默。她送给他的小豆苗还放在中控台上方,一点点地舒展,摇着两片叶子,像是活的一样。交通很顺畅,难得没有堵车,他把她送到公寓楼下,并没有将车熄火。

    她低声说:“谢谢。”

    他没有做声。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

    “邵振嵘”她几近艰难地启齿,“我走了,往后你要好好保重。还有,谢谢你。”

    他用力攥紧了方向盘,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很快打开车门,逃也似的下车跑掉了。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远,她知道那是幻觉,所以跑得更快,不管不顾,一口气冲上了台阶,突然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竟然是邵振嵘,他追得太急,微微有点喘,而她胸脯剧烈起伏着,仍是透不过气来,仿佛即将窒息。

    他说:“等我几天时间,请你,等我几天时间。”

    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怕一动弹就要醒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到了这一刻,更不敢奢望。他的眼底净是血丝,仿佛也没有睡好,他说:“你不可以这样,你得让我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似乎忍住了后面的话,最后,只是说,“请你,等我几天,可以吗?”

    他终于松开了手,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里的自己。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却盛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微微觉得眩晕,不愿也不能再想。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转身往外走去,外面的太阳很灿烂,就像茸茸的一个金框,将他整个人卡进去,而她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无限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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